第4章 死灰吹不起哭穷途,昏昏灯火话心之系
警车鸣笛声划破凌晨的宁静,楼下传来房东惊慌的声音,然接着是许多脚步声,从楼下到楼上,快要把楼板震塌。
“魏立国!出来!”警察的呵斥声,感觉让房子为之一震
魏大哥!魏大哥怎么了?坐在黑暗中的苏苏眼神突然凝聚起来。
踹门声,柜子被推翻,东西洒落一地,用力制伏的声音,挣扎求饶的哭泣声,手铐的哗啦声,嘈嘈切切,一团喧嚣。
毫无隔音效果的水泥墙,苏苏真切感受到隔壁正在发生的所有。
天终于亮了,打开房门,看见隔壁房间已经被贴上警察封条。楼下围了一群吃瓜群众,抬头看着指指点点。苏苏赶忙把一件宽大的男士外套挂在走廊顶部的铁丝晾衣绳上。
“他们两口子天天摆完摊儿回来就吵。”
“是啊,老魏总说他老婆把钱算错了,天天忙的累死累活少收了钱肯定气啊。”
“再气也不能动手!”
“昨天老魏好像是喝了点酒,一时没控制住。”
“一个死了,一个进去了,老家还有两个娃指望着他们,真是造孽。”
“哎,都是命啊。”
“走吧,走吧。老王起了没,起了把牌桌支上。”
“老王!老王!”
“一大早的叫魂呐!”
“老王,魏大嫂没了,现在可不能乱说!”
“你们俩都别说了,支桌子,赶紧的。”
“爸,我想吃油条。”
“吃个屁吃,就知道吃,滚!”
孩子哭着跑开了,魏大哥和魏大嫂在冷彻骨髓的清晨谈话后就被遗忘了,麻将却永远都不会谢幕。
苏苏靠在房门内,忍不住流下泪来。
每次经过魏大哥魏大嫂亲切打招呼的样子,和贴着封条冰冷的房子。冷热空气相遇,苏苏心里堆积起厚厚的积雨云,雷电交加、大风肆虐,暴雨倾注而下。
敲门声突然响起,苏苏连忙擦干眼泪,转身开门。小静立在门外,眼睛不住地往隔壁瞄去。
“怎么这么早来了?”苏苏带着浓浓的鼻音。
“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早点过来。发生什么事了?走进来一路都听到在议论。”
苏苏没有回答,抽了纸巾擤擤鼻子,眼圈依旧红红的。
“又哭了?”小静问。
“什么是又?”
“你不是天天没事就哭一下的。”
见苏苏没有回应,小静又说道:
“苏妹妹还生气了啊,不说了,不说了,给你带了早餐趁热吃。”
“隔壁魏大嫂死了,魏大哥杀的。”
“什么?”
小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魏大哥她见过几次,眉眼亲切、老实厚道,怎么可能会杀人。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
“因为什么事?”
“具体不知道,不说这个了,你今天不用加班了?”
“是啊,我都几个星期没休息了。”
小静说完横躺在苏苏床上。
“穿着外套不要睡我床,快起来!”
“不肯跟我合租,就是怕我总睡你床吧,明明是你的问题,还说什么我睡觉打鼾,我才不打鼾!”
“好,是我的问题可以了吧。”
“苏苏,出了这档子事,你还是不要住在这了吧,我们再去找找,肯定有更合适的。不行你到我那先挤挤。”
“没事,我不怕。房子哪那么容易找,我们毕业的时候找了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用折腾了。”
“要不助学贷款先少还点,留点钱换个好点的小区。”
“房子可以住就可以了,背着债总觉得欠着别人的让人不舒服。”
“你又来了!别人没这么想,你干嘛总这么想。”
“小静,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说,可是……”
“再说我生气了,我和我爸妈从来不觉得你欠我们什么,是你一直放不下。”
“我放不下,是因为我欠你们的还不起。”苏苏说着又流下泪来。
“又来了,收拾收拾,我们出去转转,去去晦气,出了这么大的事搞的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你想去哪儿?”
“去你们学校逛逛吧,好久没去rencontrer了,我想吃他家的牛排。下午我们去看个电影,再到”
小静后面的话被自动消音,林子昂的笑眼又突然出现在眼前,全世界除了他,苏苏看不到听不见别的人。
“喂,苏苏,苏小苏!”
“啊?”
“我说了那么多,你都听到了吗?”
“嗯,去rencontrer吃午饭,走吧。”苏苏听到的只有rencontrer。
小静的烟火气总是能治愈苏苏广寒宫般清冷的心。
在令人不解的情感迷宫里兜转找不到出口,乱花渐欲迷人眼,沉溺在纷繁绚丽的世界,朴素、真实的内心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必须时时警醒。
收拾好心情,苏苏挽着小静向外走去。
太阳已经升起,晨间灰朦消散殆尽,阳光落在枝丫上,白霜渐渐褪去,叶片露出它原本的样子。
苏苏抬头看着月白蓝的天空,昨天和他一起看过的青白色天空就让它永远留在记忆里吧,让他像白霜一样,消失吧。
“我要个菲力,你不吃牛排,给你点个意面吧,巴斯克蛋糕肯定得要一个,再来个……”
看着他们昨天坐过的位置,忍不住地,想他。不是说好了要忘记吗?苏苏再次提醒自己。
面前的黑色旋涡急速旋转着,泡沫裹挟着黑色液体,像一圈圈黑白晕眩图,苏苏看着像是被催眠了一般。
要不要告诉小静?苏苏纠结着。
“苏苏,苏苏,苏小苏!”
“啊,怎么了?”
“没事吧,一早晨都魂不守舍的。”
“没事。”
“别想那件事了,他们充其量只是住在隔壁的陌生人。”
“知道了。”
“还好当初你没有选法律专业,不然非得抑郁不可。”
“你当初不是还因为这个跟我生气来着。”苏苏笑着说。
“是,我错了行了吧,总提这旧茬儿。还是得相信自己的感觉。”
“相信自己的感觉?”
“是啊,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
“是啊……”苏苏若有所思。
“对了,上周你去京城看音乐会怎么样”
“啊?”
“音乐会,上周你不是去了吗?”
“哦,挺,挺好的。”
“那就好,没去成我心里可过意不去了。”
“戏过了。”
“哎呀,别拆穿我嘛。”
“工作还好吗?还是那么忙吗?”
“是啊,案子一个接一个,我现在觉得我们这行和医院一样,想挣钱就得不停地接案子,跟医院要不停地收治病人一样,可案子多了,病人多了,说明社会病的不轻。哎干着救火救命的事,心里又期盼着能挣到钱、出人头地,就总觉得浑身不舒服,你说我这算不算总盼着别人不好啊。”
“庄子言‘无以好恶伤其身’。不要让好恶损害自己的身心,顺应自然就好。想想你帮助过的人。”
“哎只能这么想了,可有时候会身不由己,你知道的,那种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做了亏心事花钱请律师就可以摆平的。”
“拒绝也是需要资本和付出代价的。”
“谁说不是呢,哎,不聊这个了。外婆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前天打电话还问你来着。”
“问我什么?”
“问你交男朋友了没有。”
“外婆不操心你,反倒问起我来了。”
“挡箭牌。”苏苏笑着说,“在陈爸陈妈面前,我这个挡箭牌你随便用,公平了吧。”
“这还差不多。”
“你和周师兄还有联系吗?”苏苏问。
“他出国后就没联系过了。”
苏苏一脸惋惜,不再继续问下去。
周师兄是小静读大学参加辩论社时认识的,比小静高两届,一场辩论赛彻底俘获小静的心,两人暧昧了一阵,随着周师兄毕业出国,若即若离变成了几万公里的明朗。
两人都心知肚明,没有结果的感情不如不开始。
下午的阳光越发夺目,有了小静的陪伴,林子昂在脑中浮现的次数慢慢少了。
太阳快要落尽之际,苏苏回到出租房,轻松的、欢喜的,直到看见站在二楼走廊迎着落日余晖的林子昂。
正抬头看着已经变成酞青蓝的天空,眉头紧皱,像是有万虑千愁。完全没有留意到苏苏此刻正在楼下仰望着自己。
“小苏回来了。”房东太太向苏苏走来。
“嗯,阿姨。”苏苏答应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林子昂,没有离开。
林子昂收回目光看向苏苏,酞青蓝好像已经印刻在他眸子里。眉头渐松,可也没有笑意,是苏苏读不懂的眼神。
昨天一别以为今后都不会再见,斗争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战胜了心魔,还未来得及庆祝,就这样一溃千里。
“哎,你说小魏怎么那么糊涂,酒真不是个好东西。你一个小姑娘住在隔壁,我也真是于心不忍,要是你不想租了,提前跟我说,之前交的房租我都退你。哎,你说这事闹的。”
苏苏这才看向房东阿姨。
“魏大哥,怎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听说他妈妈住院了等着钱用,他们家负担本来就重,家里两个孩子一个刚上幼儿园,一个还小身体不好天天要吃药,都是花钱的主儿,你说就靠他俩摆宵夜摊儿能挣多少钱。昨天说是钱收少了了,魏大哥一气之下打了魏大嫂。压力大,心情不好,喝了酒,下手没轻重,抓着魏嫂子一头撞在墙上,当时就没气儿了。人呐,都是命。”
“丧事怎么办?还有孩子,孩子怎么办?”
“说是她娘家来人办。孩子谁还管的了,他们家老太太在医院不知道能不能闯过这关,闯过去了两个孩子还有点指望,闯不过去……哎不说这些了,这我们也管不了。”
苏苏想到那两个孩子好像看到当初的自己,无父无母,孤苦飘零,过早尝尽人世冷暖。
有外婆的照拂自己是幸运的,可这两个孩子可能连唯一的依靠都要失去了。寄生在舅舅家还是姑姑家,无论在哪里,难免遭人白眼。
越是孤苦无依的人越容易招致欺侮,这好像是一条宇宙定律。苏苏想着忍不住流下泪来,房东阿姨也跟着抹了把眼泪。
“怎么哭了?”林子昂问。
“你怎么来了?”
“看了今天的新闻,有点不放心,想,想来看看你。”
“我没事,你回去吧。”
“苏苏……”林子昂欲言又止。
苏苏看着他,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不方便。”
“我等了一个多小时,腿都站麻了。”林子昂说着往栏杆上靠了靠。
苏苏没有说话,拿出钥匙打开门,天边最后一抹暗红被吞没在深海蓝里。林子昂跟着苏苏走进,没有关门。
苏苏习惯性地只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白色墙壁笼在黑暗里,平增了几分寒凉之感。
小小的空间没有分厅室,进来便看见房中间的小床,粉色长毛绒床品上摆着白色云朵靠枕。
床头一边的矮柜里放着几本书,柜顶放着台灯和闹钟。床的另一侧是张小小的梳妆台,旁边是小小的简易衣柜。
内间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厕所,床尾对着的墙堆着行李箱,和一个个装满书的收纳箱。
靠走廊的窗户下摆着书桌,林子昂看见摊在上面的《庄子》停留在《庚桑楚》。苏苏见了连忙把书合上、收起。
“你略坐坐就回去吧,一会儿,一会儿我男朋友回来看到该误会了。”
苏苏抽出书桌下的椅子,转身把挂在外面的男士外套收进来。林子昂忍不住笑了。
“你这稻草人的把戏,骗骗别人还可以。”
“什么?”
“第一,你手上这件衣服样式太老了,一看就不是年轻人会穿的;第二,屋里看不见任何男士用品;第三,两个人同住的话,所有东西的尺寸也太小了点。与其在门口挂件男装,不如我这个活稻草人站一两个小时有用。”
见谎话被拆穿,苏苏也不想做徒劳之争,将衣服挂起,在床上铺了条毛巾,坐在林子昂对面。
“林子昂,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你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林子昂笑着说。
“为什么要坐在毛巾上?”
“不关你的事。”
苏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夹杂着太多情绪,林子昂的出现,让她直面内心,无可逃遁,可是她不能!
挣扎、斗争的结果只因他的出现无情地宣告了自己努力的失败。
总要有人为失败承担后果,都怪林子昂,怪他突然出现,怪他在心里挥之不去,怪他把原本平静的生活搅的一团乱。是的,都怪他!
“你心里在怨我吗?”
“什么?”
“语气听起来像。”
“抱歉,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我心里有点乱。”
“没关系,可以理解。”
“谢谢你过来看望,我真的没事。”
“有没有考虑换个地方住。”
苏苏苦笑一下,没有回答,看着对面的人一幅生活不错的样子,以为谁都可以和他一样有的选,一种对富足生活的仇恨充满内心。
“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有选择吗?”
“苏苏,别这样,我只是想帮忙。”
“帮忙?我对你而言充其量也就是见过三次面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帮我?施舍吗?还是满足自己积功德的私心?”
“都不是,我只是,只是不忍心看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父母应该不知道吧,不然怎么放心……”
听到“父母”两个字,苏苏的情绪快要失控崩溃,那是她心底最痛的伤疤。腾地站起来。
“林子昂,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的生活指指点点,我住在这里不会妨碍任何人,更不会妨碍到你,你凭什么过问!凭什么管我!”
“因为我心里难受,可以吗?”
林子昂也站了起来,如果不是楼下麻将声声,大概大家都听到了。
“林子昂。”苏苏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
“嗯?”
“你在想什么,我知道,我们不可能!”
“为什么?”
“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我生活的环境,我连生活都顾不过来,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
“让我和你一起承担好吗?我知道我们认识没多久,可是从京城回来后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你,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这样。苏苏,你是唯一一个!”
苏苏看着林子昂,在眼泪快要决堤之际扭向一边,快速用手擦干。原来他也是一样的,伸出去的手被握住的温暖在冷冰冰的房子里弥散开来,可马上又警醒起来。
“苏苏,试着了解了解我可以吗?也许了解了你就可以迈出第一步。我本来不想这么快对你说这些,今天看到新闻,我心里乱极了,想马上见到你,想知道你怎么样,所以我来了。幸好我来了,你也对我有一样的感觉是吗?你的眼神骗不了人,你匆忙收起的《庄子》也骗不了人。”
“是,我承认对你有感觉,我没想过要骗你,我只是没想过会有机会再见到你。”
“为什么觉得不会再见到我。”
“这还用问吗?”
“这些都不重要。”
“可对我重要!不论和谁在一起,我终会沦为被挑剔的对象,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想明白了,所以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能开始一段感情。我们活在巨大的差异里不是吗?这种差异难以逾越!”
“因为担心被挑剔就不去尝试,难道不会遗憾吗?”
“遗憾?遗憾的事情太多,多这一件又有什么关系,起码心是安稳的。”
“苏苏,我知道贸然跟你说这些是我冒犯了,不要着急推开我好吗?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
“势均力敌才有成为朋友的可能,林子昂你不是我可以高攀的朋友。”
听到苏苏这么说,林子昂想表明身份的冲动熄灭了。
“我是卖房子的,你是做房地产策划的,这难道不算旗鼓相当吗?可能比你早几年出社会,事业慢慢有了起色,这两年看起来混的好些,当年的落魄你是没有看到。”
苏苏有些心软了,林子昂的出现和所说的话,将本来钉在心里的楔子狠狠地砸进去。
她开始意识到,过去拒绝的那些追求者,并不是自己的意志力有多么坚定,而是那些人都没有进入到她的心里。
“苏苏,周六的话剧你来好吗?我已经买好票了,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擅自做主了。我们像志同道合的朋友那样,品《惜香乐府》,讨论《庄子》,可以吗?苏苏!”
苏苏点点头。
虽是11月中旬,可飘着细雨的晚上,也真是够冷的。吹过小巷的风发出鬼号般的呜呜声,不知道是不是魏嫂子在悲泣。
林子昂和苏苏口中的白色烟雾,散在空中,消失在小巷两边昏黄的灯光里。在黑暗和光亮的分界点,林子昂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时不时会看到闪亮的牙齿和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