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堪孤馆闭冬夜寒,迷思深重乱石崩云
车子行驶了四十多分钟,开到一个老旧小区前。
夜晚宵夜正在出摊儿,各种推车占了半边马路,车子堵了一排,正好路边有辆车离开,林子昂立马将车停进去。
“谢谢你!再见。”
“我送你进去。”
“不用。”
“‘不用’小姐,可以给林某人这个荣幸吗?”林子昂打趣到。
“已经耽误你很长时间了。”
“我是怕万一你失联了,你朋友不会放过我,走吧。”
九十年代的建筑群小区,保安形同虚设。门被安全锥抵在墙根,进出不需刷卡。正是晚饭时间,进出的人流和外卖电动车,将本就狭小的出入口堵得水泄不通。
林子昂绕到前面,伸手护着身后的苏苏。看着眼前高大的背影,叩门声再次响起。
昏黄的路灯在遮天的法国梧桐环绕下好像不存在。来来往往的人脸上映着手机发出的光,青色面容,影影绰绰,诡异感有如在幽冥古界。
苏苏走很快,林子昂紧紧跟着,默默无语。
小区主干道两边白色砖混结构矮层建筑整齐排列着,路两边停满了车,让本就不宽的道路越发拥挤。
没有人车分流,遛弯的大爷大妈们时时站立避让来往车辆。
推婴儿车的避让不及,人站在车辆夹缝内,推车露在马路外,车辆几乎擦着婴儿车的边开过去,躺在里面的孩子死里逃生地没有被卷在车轮下。
推车的家长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淡然的仿佛里面躺着的不是自家孩子。
林子昂站在一旁忍不住捏了把汗,看着婴儿车被推走,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种对生活无奈的妥协让他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苏苏被护在身后,林子昂扭过头看向她,眼神恰好交汇在一起。一个眼神里全是慌乱,一个眼神里全是疼惜。
走到主干道尽头,从小区另一边大门出来。林子昂松了口气想着,还好不是住在管理这么混乱的小区。
“就送到这吧,这条路拐过去就到了。”
“这条路这么黑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不差这几步了,走吧。”
苏苏叹了口气,眼神里的慌乱没了,透出一股坚定,转身向旁边一条小路走去。
路口的垃圾集中箱散发着阵阵恶臭。林子昂捂着鼻子,苏苏好像已经习惯了,从容走过。上坡走过一段空旷路段后,道路被两边的私房侵占无几。
一楼多是门面,有水果摊、小超市、饭馆、开水房。生意惨淡,老板坐在门口无奈招揽生意。
孩子们打闹着在巷子里穿来穿去,不小心踩到污水满溢的水坑,污水飞溅而起,沾了林子昂一身,带有臭味的黑色泥点和灰色羊绒大衣有了跨越阶级的结合。
苏苏连忙拿出手帕帮林子昂擦着,连连道歉。
“不好意思,把你衣服弄脏了,太抱歉了!”
“又不是你弄的,道什么歉?”
“如果不是因为送我……”
“没关系,一件衣服而已,送你是我的选择,我自己要承受这个选择的风险不是吗?比如,你可能把我绑架了关在这里。”
苏苏忍不住笑了。
“绑架你总要图点什么吧,我可犯不着冒这个险。”
“我难道没有什么让你可图的?”
又是这双漾满笑意的双眼,好像心事被看穿,苏苏红着脸不敢看他。
心被放在厚厚的云层上,又暖又软的好舒服。林子昂期待着回答,苏苏少女娇羞的神态,让他意识到不论自己怎么努力都避免不了在苏苏面前沦为油腻大叔的风险。
“这家水果看着不错。”林子昂岔开话题向旁边的水果摊走去。
“小苏回来了啊,看看今天想吃点什么?”老板看见苏苏热情打招呼。
“要点橙子吧,上次买的很甜水分很足。”
说完老板已经扯下塑料袋放在苏苏面前。
“你要点吗?”苏苏转向林子昂问。
“好啊,看起来不错,来点。”
林子昂没有争着买单,他知道苏苏心里有些东西正在粉碎重建中。
“你喜欢吃水果?”林子昂问。
“是的。”
“好的,我记住了。”
“记这个干嘛?”
“投其所好。”
“‘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有时候也不尽然。”
“《庄子》庚桑楚里我最喜欢这句‘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
“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你。”林子昂语气温柔,低头看向苏苏。
她不再说话,低头看着路,脚步不似刚才那般匆忙。
“‘宇泰定者’,你是吗?”苏苏问。
“不是,至少现在不是。”
林子昂说完,迎着苏苏看过来的目光。
在黑暗的天际下,在四下昏暗的灯光里,在嘈杂,不时会被冲撞的环境中。时间像是被抽走,像是电影片段的定格。
两人同时站定,读着彼此眼里闪耀的银银点点。脱离现实的分秒中,心好像被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提着,经过胸口,喉头,恍惚中就快脱口而出。
苏苏猛地低下头。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你住在这儿?一个人?”
林子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黑越越的门洞进入,两层高的私房映入眼帘。一楼门口摆了数个宵夜摊儿的小车和烧烤架。
一楼开着门的房间里传来阵阵麻将声和不堪入耳的脏话,旁边关着门的房间混着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叫骂声。
二楼亮着灯的房间传来男女争吵和摔东西的刺耳声。
林子昂不可思议的语气,苏苏早有料想,自尊心从粉碎到重建已经反反复复几次。
从刚才的幻境拉回现实,苏苏知道,终要和美好告别,美好从来不属于她。
“是,我一个人住在这儿!”
苏苏语气坚定,直挺着腰杆,仰着头,看着林子昂的眼神没有一丝闪躲。
“苏苏……”
“谢谢你送我回来。”
没有说再见,因为她知道不可能和林子昂再见。没有给他问问题和多说的机会,苏苏小跑着消失在黑漆漆的楼梯间。
林子昂站在楼下,看见她走上二楼走廊,打开左边最里面的房门,灯亮起。
他抬头望着代表苏苏的那盏灯,久久不愿离去。来来往往的人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格格不入的来客。
衣服上的黑色污点慢慢浸入每一根纤维里,变干变硬,死死趴在上面,怕是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推着宵夜摊子车的中年夫妇从楼栋里出来。
“麻烦让一让。”
林子昂往旁边挪了几步,楼上楼下各种嘈杂不绝于耳,没有停歇片刻。
苏苏的灯光被窗帘关在里面,朦胧的,像是林黛玉送给贾宝玉的玻璃绣球灯,在黑暗和嘈杂中默默亮着。
你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看《惜香乐府》的?林子昂不禁想着。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必不会相信苏苏竟住在这种地方。悠然淡泊没有一点市井之气的女子,却在底层熬生活。
父母知道你住在这种地方吗?应该是不知道的吧,不然怎么舍得。没有任何安全保障、鱼龙混杂的环境,一个年轻女子独居在此。
林子昂边走边想,脚步缓慢,忍不住地回头。
林子昂住在江城中心的高档公寓,邻居多是新晋投行精英和律政新秀。不到一百平的空间,一个人住起来倒也安静舒适。
酒店式装修风格,没有任何家的温度可言,对他来说也就是一个睡觉的水泥盒子而已,像不像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离父母远,通勤时间短。
周杰伦的歌声填补了夜的寂寞。
“夜半清醒的烛火不忍苛责我……”“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
手中红色液体不停绕出晶莹透亮的弧形曲线,弧线连接的一边是温暖的灯光,一边是寒凉的晚景。
头发上还有水迹,不再高高耸起,贴着头顶杂乱竖着或垂于额前。绵软的短袖t恤贴着线条分明的肌肉,垂于腰间。
一手插在灰色休闲裤兜内,一手摇晃着红酒杯,趿着拖鞋在落地窗前缓步踱着。
“因为天空永远都在那里,不会离开。”
林子昂站定,抬头看向黑漆漆的天空。想着苏苏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失去过什么吗?所以才对离开这么介意吗?为什么你看天空的眼神那么悲伤?整个人好像都是悲伤的。
林子昂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除了工作,没有任何事或任何人可以在自己脑子里霸占这么久。
忍不住去想苏苏,想她飘逸不染纤尘的气质,想她倾泻如瀑的青丝,想她口吐莲花的言谈,想她买话剧票时的窘态,想她住的地方。
“苏苏,你到底是谁?”
林子昂忍不住发出感叹,像是探寻生命真理的哲学家,不停思索着,没有任何依凭。凭空出现,惊天动地。
红尘中人带着累世任务来到人世间,只为找到鸿蒙时代神灵种在心底的种子。
经世累月寻寻觅觅,当电光火石的一刻出现,这颗种子便在心底开始萌芽,长成参天大树。从种子到大树只是一瞬,不能用人间的时间来定义神明的力量。
林子昂终于妥协,直面内心,在苏苏回眸的一瞬,心底的种子便开始生根、破土、成长。飘落的雪花还没有稳稳着落,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每片叶子上都是同一个名字:苏苏。
这是他心里最开心的隐藏,也是心底最悲伤的秘密。
“玻璃绣球灯”里,苏苏坐在桌前,面前摊着《庄子》,手中毛巾不停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庚桑楚》,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体会林子昂为什么会最喜欢那句话。
你也在探寻着什么吗?苏苏忍不住去想,然后又是像小狗甩动身体一般摇摇头。她知道这次美好的邂逅终究在不堪的现实面前结束了,蓬门弱女有谁愿意接受。
苏苏从未想过恋爱、结婚,活着已经让她拼尽全力,哪里还有力气去奢望圣坛上的爱情。她更无法忍受被当成商品一样任人品足。
尽管相信世上有不顾世俗眼光的爱情,却认为不在意门当户对的婆家是凤毛麟角。与其投入时间和精力换来无疾而终的感情,不如好好待在舒适区里。
抱着这样的想法,苏苏拒绝了所有追求者,二十多年来感情经历一片空白。对过往无怨,对未来无盼,苏苏只想好好过完今天和每一天。
不能再看了,必须把他忘掉!
苏苏想着,收起《庄子》,从桌前起身。发尾水滴将厚棉睡衣染湿了一大块。
私房的房租便宜,但电费很贵,远高于居民用电。所有租户已经默认这样的收费标准,没有任何群起而“讨”之的迹象。
苏苏不敢用电暖气,也不敢用电热毯,在家时只开一盏灯,没有冰箱,也没有洗衣机。房内冰冷的和外面没有差别。
洗衣服被冷水浸泡到没有知觉的双手好像不是自己的。比起洗床单和被罩,洗衣服算是一件完全不痛苦且没有任何难度的事情。
灶上水壶鸣笛声响起,关火,拿起水壶,小心将怀里热水袋灌满,放在被窝里暖着。剩下的热水倒进已经兑好凉水的泡脚盆,撒上几片艾叶,坐在床边将冰冷的双脚放进去。
一股暖意顿时自下而上流经全身。书桌上的小灯亮着,苏苏坐在光外的黑暗里。
山水如画的项目还有一些收尾工作,新项目还没有分配,得找徐弈博赶紧分下来。顺利的话年前完成,拿到项目奖金助学贷款就可以还完一大半了。
苏苏心里来回计算着,被数字压着长大,倒是让一个文科生有着不凡的计算能力。
当初给苏苏介绍房子的学姐已经从这里搬走,据说毕业几年后换了更高薪的工作。在前面的老旧小区租了套一居室。
苏苏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搬走。计算来计算去,这一天远的看不到。
苏苏大学一毕业便搬来这里,已经住了一年多。因为收入有限,住正规小区的房子避免不了与人合租。
住了四年宿舍,实在不想再过合租生活。而且社会不同于学校,谁知道合租之人是什么来历,一个女孩与人合租反倒不安全了。
小静本来要舍掉单位宿舍和苏苏一起租房子,被她断然拒绝。理由是小静睡觉的鼾声太大,容易让同屋之人因睡眠缺乏患神经衰弱。
小静了解苏苏的脾气没有一再坚持,周末总会来看她。同时让苏苏准备一些男士用品,如衣服、鞋、袜放在门口,营造与男友同住的蛛丝马迹,以免让人有非分之想。
学法律的人总会对社会新闻尤为敏感。
午夜,隔壁中年夫妇的吵架声再次传来,来来回回老生常谈的问题,苏苏已经习惯,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接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在墙上,巨大的声音在苏苏床头响起。这次彻底醒了,接着听到隔壁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