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句晚安
同时这对潜在的翅膀，也会逼迫后来慢慢长大的孩子们离开处处迷人的生长地。
而这时候的他们可能既见识了万千世界的光怪陆离，也适应了这个浮华的社会，却总是忘了回头看一眼家人。
他们还生活在安静偏远的小城，暮落朝起，与光同尘，十年如一日。
也忽略了小城的人不爱坐车，爱走各种沿街小道，闲散的老人们吃完饭后经常会选择出门漫步，伴着和煦的风，能一直走到小城的尽头。
她侧头看过去，池父唇角微扬，下巴处的胡子今天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一侧的某些位置已经长了短短的白发，脸上早已能够看出岁月的痕迹。
视线下移，发现池父今天穿的黑色休闲裤，还是去年的那条。
她的眼泪有些压不住了，连忙咬紧下唇。
“好啊。”池父满口答应，始终弯着唇角。
女儿上了大学后，他们父女单独相处的其实很少，加上女儿平时假期都住在她外婆家，见面的次数也不多。
所以当女儿回小城后，池父每次去哪办事都会叫上她。
也格外珍惜在车上共处的闲聊时光。
此时为了不被池父发觉自己的情绪波动，她转过了头。
看着这一段路窗外的景色，池鱼觉得它们好像没之前惹人喜爱了。
她的眼神渐渐黯然，突然想起去年暑假和池父去海镇旅游，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远行旅游。
海镇是南方临海的一座岛屿，位于海城，风光旖旎，近年来发展成了有名的旅游胜地。
岛上面积较小且物资有限，各种所需物品及资源全靠海城每天空运过去，因此那里的所有物价都比岛外高上好几倍。
这一路吃住行都不便宜，三室一厅的特色民宿，餐餐都是各式各样的当地海鲜，登岛船票头等舱，出门必坐出租车。
哦对了，池父还挺懂小女生的心思，特意租了辆小电驴，带着她沿着那条风景优美的海边公路兜风。
这些细致入微的安排都来自平常看起来格外抠门，并且还会默默心疼五十块车费的她的老爸。
………
从乡下看望完爷爷奶奶，她还需要跟着池父去另一个家拜访，顺便在那里吃顿晚饭。
池鱼内心把它称为自己推脱不掉的“应酬”。
当然，那称不上池鱼的家，她和那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晚上八点，池鱼才回到御邸小区。
进门后发现客厅的灯只开了一盏，四周昏黄温馨，米色软糯的大沙发上躺着的是可爱外婆。
她的头埋在靠枕边，露出亚麻黄发丝，温柔而不耀眼，盖着小毯子，睡得正香，还打着可爱的呼噜。
像从南城驶过来的绿皮火车挟着一股劲风的呼呼声。
池鱼心里这样想着。
老人家睡着的样子祥和美好，她打开相机，关闭快门声，将外婆此刻的睡颜定格在手机里，然后缓缓转身去到自己的房间。
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当池鱼洗完澡再来到客厅时，外婆正好结束了她的饭后瞌睡。
“今天怎么就回来啦？”外婆慢慢坐起身，将小毯子叠好放至沙发尾端。
池鱼在外婆旁边坐下，笑着说，“不早了啊，我去那边吃完晚饭就回来了。”
“外面已经天黑了。”
像是才反应过来，外婆连忙瞥了眼电视机上的简式挂钟，时针指向八点。
睡了整整两个小时。
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那双平日里透着精明的眼睛此时充满了懊恼，紧紧盯着挂钟。
坏事了！
外婆眉头紧锁，叹了口气说：“哎呀，睡过了睡过了，刘大姐今天在小区广场摆了机器，本来六点半就要去跳舞的……”
“你外公今天竟然也睡这么早，这下家里没人叫我了哦。”
小区爱跳广场舞的老年人都有一个自发形成的活动组织，她们因兴趣聚在一起，有着一套自己制定的时间和规定。
基本上每天晚上六点半，池鱼外婆都会准时出现在小区对面新翻修的花园广场，雷打不动。
当然时而也会发生像今晚这样的小状况。
池鱼安慰道：“那明天再去嘛，今天算是在家休息一天。”
与此同时，外婆眯着眼睛，熟练地打开微信，给教自己跳舞的刘大姐发了条语音消息。
“刘姐，我今天没来广场，等明天再跟你学上次那段舞咯，明天我去早点。”
“跳完再去散步嘛。”
宽敞舒适的客厅内，老人家和她的友友在微信上聊得不亦乐乎。
池鱼一边刷着微博，一边听外婆笑眯眯地给别人发语音。
一整天坐车带来的疲惫都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池鱼外婆终于放下手机，视线看向自己的外孙女。
“鱼宝，你爷爷他们二老身体还硬朗吗？”
池鱼的爷爷奶奶身子骨弱，还有一些小病小痛，所以外婆时不时就会问一嘴。
“挺好的，他们平时在家会做些简单的农活，也算是锻炼身体嘛。”
“我奶奶还喂了一只小猪，说今年寒假回来给我炒肉吃。”池鱼面带微笑，温声说道。
外婆点了点头，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以前倒是没见她有好东西就想着你，只知道向着她那两个孙子。”
“小家子气的嘞。”
外婆早年在乡下的车间工作，能力强样貌好，是车间的风云人物，所以即便步入了老年，脑袋也比那些年轻人还要灵活，加上一张巧舌如簧，能说会道的嘴。
这一辈子没有人能让她吃亏。
记得前年冬天，池爷爷自家养的蜜蜂到了取蜜时间，他特意采了一大罐想让池奶奶带去城里送给前亲家，重达十斤。
因为池鱼妈妈陈云平日里特别爱吃土蜂蜜，迟爷爷一直记在心底。
本是件促进两家关系的好事。
结果池奶奶私心作祟，悄悄倒掉了两斤。
按理来说，即便这罐蜂蜜少斤少两也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到，却没料到池鱼外婆这个人精明得让她的那点心思无处可藏。
收到蜂蜜的当天，池鱼外婆就去了菜市场借了人家平时专门称水果的电子秤称重。
一个敢倒，一个敢称。
自此，倾倒蜂蜜事件成为了两位老人家摇摇欲坠关系的导火索。
外婆伸出手帮池鱼把额前的一缕湿发拨回耳后，动作轻缓温柔，“不过咱们也不稀罕那些，我们鱼宝身边还有外婆外公在呢。”
“受不着委屈。”
池鱼漂亮的眼眸漾着满满笑意，外婆说的话真是既好笑又令人万分感动。
她侧头，依偎在外婆肩上，声音甜软温吞，带了几分撒娇，“是呀，还好我有一对这么疼爱外孙女的外婆外公。”
否则，在成年之前她将在父亲的重组家庭中生活整整十八年，并且一直面对着的家人无外乎那几个。
父亲的新妻子林婉女士，和一位秉着传统重男轻女观念的奶奶……
光想起那种画面，池鱼就已经感受到了压抑到极致的窒息感。
但就是因为有外公外婆，她可以在他们的庇护下肆意快乐的成长，免受那边家庭带给自己的一切苦楚和委屈。
所以呀，池鱼很早就分得清哪些人是真心对自己好，哪些人是披着亲戚的那张皮来伤害她。
打很小的时候开始，学校不管是放寒暑那样的长假，还是短短的周假，她一放学就会主动跑去外婆家住，谁也拉不走。
想到这里，她突然问了一嘴，看向外婆的目光里带了丝微弱的希冀，“外婆，我们在乡下的房子真的卖掉了吗？”
当初外婆处在那个温饱都无法保障的年代，哪有钱在城里买房子呀，一直住在离城里还有五公里路的乡下。
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至今没被污染开发，因附近有座低矮浓绿的山丘，上面寓意着吉祥的槐树欣欣向荣。
被当地人取了个秀气的名字，槐安乡。
而那里不仅是妈妈和小姨的生长地，也是池鱼长大的地方，她记忆中五彩缤纷的童年故事全都发生在那个对自己有着无穷吸引力的弹丸之地。
外婆点了点头，平缓说道：“也不算卖掉，前几年租给了我们陈家的亲戚。”
“他们的小孩要在城里上小学了，虽然租钱是看着人情给的，不是很高，但也总比空着强，所以他们那一家子人就这么一直住到现在咯。”
她也舍不得那套房子，当初厂里把房子分配下来的时候，她正好和鱼宝的外公结婚一周年。
算是承载了外婆大半生记忆的地方。
池鱼一双清亮的杏眼低垂，脸上充满遗憾，“那以后有空都不能回槐安住了……”
年少时家里经济条件远没有现在好，直到初三毕业那年她才拥有人生中的第一台手机，所以当年结交的那群小伙伴和她既没有交换过微信号，也没有手机号。
算是彻底失去了联络。
她记得当时有个人教了自己整个假期数学，想不起叫什么了，只记得瘦得跟猴子似的，自然也没有联系方式。
还没有报答人家的好意。
怪可惜的。
外婆闻言笑了笑，她当然知道自家外孙女还惦记着那套带有敞亮院落的房子，于是温声安慰道：“鱼宝啊，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回去看，又不一定要住在那里，要不明天你随外婆过去看看？”
现在那条水泥路修好了，一来一回都不过半小时车程，近得很。
“外婆，你是要去乡下办事？”
“和老伙计打一打麻将嘛。”外婆一边剥橙子，一边笑着对她说，“在哪儿打不是打，要是你想回去看一眼，我和你外公明天就上张姨那个小店面打麻将去，说起来也好久没见那帮老朋友了。”
上个礼拜张家那儿媳妇来城里给她带了一满筐自己种的各样小菜，别看值不了多少钱。
这种纯天然的菜在他们小城的菜市场里格外抢手，一出现就会被人们哄抢一空，因为现如今各家都爱买本地人自己种的菜吃，既吃着健康，东西的味道还正宗。
他们家和槐安张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但平日里人家就是对她和老谢舍得。
哦对了，外公姓谢，单名一个宽。
老谢是外婆对外公爱的昵称，叫了大半辈子了。
所以不爱占便宜的外婆寻思着明天给人家也称几斤新鲜猪腿肉带过去。
池鱼：“……”果然，拿着退休金的老年人生活里除了跳广场舞，就是四处打麻将，潇洒肆意的很。
陪外婆在客厅聊了会儿天后，池鱼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最后说着说着，反倒让外婆突然决定明天回乡下一趟了。
“呼。”她躺在自己的大床上，舒服地来回扭动，被单和枕套上残留着一股刚洗过的紫薰衣草香味，闻着就让人安神。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都觉得家里洗过的东西闻上去香一点，尽管她在宿舍用着同一牌子的洗衣液，也洗不出来那种味道。
今晚终于不用睡宿舍的那张小床了。
她把自己埋在香香的被窝里，然后开心地向姜延分享自己回家的喜悦。
经历了这几天的事情，他们的关系突飞猛进，亲近了不少，互相聊日常也不会显得突兀。
池鱼很庆幸自己又多了一个朋友。
她拍了一张侧边的被子，露出蓝色的印花被单，发给姜延看：家里的床躺着真舒服呀。
对话框最上面是对方下午刚起床就给她推的一首新歌。
两分钟后，池鱼手机震动了一下。
对方回复她了。
姜延：“我刚也躺下了，睡在家里的席梦思上才能睡个好觉。”
池鱼：“可我感觉你的睡眠质量挺好的。”
能一觉睡到西沉日落。
姜延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对方气死：“……不是一回事，我在学校腿都放不直。”
这是实话，他也没有卖惨。
池鱼：“惨兮兮。”
这一听就是个高人的苦恼，她从没体验过。
池鱼身子侧翻到另一边，抬手打字，“那你在家可以好好睡觉了，熬夜伤身伤肝。”
姜延：“你没听说过吗？”
“什么？”她眨眨眼，完全猜不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