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训诫
迫于成都方面的压力,贾神父的案子一直催得很紧,即使河神庙落成后,何旭杜的担子依然很重,有时利发婶喊他来吃晚饭,根本都等不到人。
这天下课放学后,沈玉琨和关英收拾好办公室,一边朝家走,一边谈的仍然是那件悬案,沈玉琨道:“我去兴旺居问过酒楼跑堂,他们说贾神父那天来过酒楼,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他在二楼雅座独自呆了一会儿,既不点菜,也不点酒,看上去气鼓鼓的。伙计们不敢开罪,倒了一壶茶给他,没多久就独自回去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关英才道:”我觉得神父是故意跑到酒楼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为的就是要让人看到他。”
沈玉琨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她,露出笑容,说:“你就不问问,他那么独自坐着,没人和他说话吗?”
关英忙说:“是啊是啊,正要问呢。”
沈玉琨道:“只有小白姐和他讲过话。”
关英显然被吓了一跳,自言自语道:“有意思。”
沈玉琨用力点头道:“我还没机会去找小白姐了解情况,也许贾神父和她说过什么重要的事儿。”
“啊,你要去找那个女人?”关英这才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嫌恶神情。
沈玉琨忙道:“神父房间尽管看着整齐,但整齐的稍显做作,我总觉得有人在找东西,又怕翻乱了惹人嫌疑,故意才重新收拾了一下,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他为什么没有走教堂大门,因为大门正对着兴旺居,虽然天色晚了,但酒楼生意好,值夜的伙计、来往的客人、更夫什么的,都难免有人注意到他,尤其是当这个人对镇上居民来说不算陌生人的话。”
她在这里滔滔不绝,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只听见关英心不在焉“嗯”了几声,沈玉琨顺着她顺着她眼神,不由心道:“糟了。”
前面石板街的茶铺里,何旭杜正和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聊得热闹,冷不防也看见了她们两个,他朝她们挥了下手,又喊了声,关英却置若罔闻,自顾从茶铺前走过去。
沈玉琨觉得有些尴尬,她连忙朝何旭杜招呼了一下,这才跟上关英的脚步。
她们走远了,关英才忿忿道:“我说昨天怎么看到他时,身上一股子香粉味,恐怕就是沾染了那‘红嘴绿鹦哥’的骚气,今天倒好了,这么摆在明面上在茶铺里喝茶聊天!”
沈玉琨不以为然道:“我觉得何秘书是为了案情才找小白姐的,否则不至于公开在茶铺里,这样做不就是为了显得光明正大吗?”
正说话间,就听见何旭杜的声音,关英跺了下脚,旋即转身离去。
沈玉琨只好转身独自面对。
何旭杜不是没有感受到关英的敌意,这种不友好与关英向来的热忱对比,让情绪敏感的他不由感到几丝莫名的忧郁,而沈玉琨犀利的目光,又令他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于是他的态度看上去就有点躲闪。
沈玉琨则开门见山道:“小白姐应该和贾神父的案子有关吧?”
何旭杜不由笑了:“你真是消息灵通。”
其实沈玉琨最想说的是你们刚才在都说了什么,但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见何旭杜道:“我还要去趟兴旺居,麻烦你和利发婶他们说说,今天的晚饭我就不去了。”
沈玉琨忍不住道:“也别尽顾着工作,有机会来看看利发婶儿吧,她还是很关心你。”
他笑笑:“好的。”
再说何旭杜又独自来到兴旺居,他问酒保事发那天这里都有什么客人,酒保跟唱歌似的把客人名字报了一遍,道:“对了,还有那个马排长。”何旭杜奇道:“他不是下午才来过这里,喝醉了才走,晚上又来?”
酒保道:“我真是没骗你,咱记得清楚,他那天下午来了,晚上也来了。”
何旭杜道:“他经常来吃酒?一个低级军官,怎么那么有钱?”
酒保刚想说话,边上一个伙计笑道:“来得都是客,咱们怎么好意思质问客人的钱哪里来的。”
这时,就听见边上有人冷冷道:“兴旺居三楼有个大包间,是用来开赌场的。”
众人都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伙计刚想怒目而视,才发现说这话的就是袍哥罗老歪,只好强忍着,把怒气变作了笑脸,就听那罗老歪不紧不慢道:“马步青应该是来赌的,之前手气好,总是赢,最近手气背,总是输。”
罗老歪说完这话,瞪了眼边上的酒保和伙计,吓得他们赶紧开溜,这才哈哈大笑,说:“不瞒何秘书,兴旺居酒楼本来有我大哥的一份股,说好了每年都有利钱,咱们哥老会的义不容辞,保姚钱树生意平安。现在好了嘛,他和镇长搭上线,做上了亲家,结果该给的钱也不给了,整天装傻充楞。”
袍哥说到最后,一脸的言犹未尽,应该后面还有不少故事。
何旭杜原本打算问几句就走,见状便改了主意,干脆选了个雅座请袍哥坐下来,又叫了几个菜,他不大喝酒,但今天破了例,叫了兴旺居卖得最好的竹叶青,他知道,像罗老歪这样跑江湖的袍哥,消息最是灵通,即便是在成都,警署有破不了的案子,也要靠当地的哥老会指点一二,何况镇政府人手不够,他要真是想寻点消息,还真少不了他们。
果然,那罗老歪见他一个镇政府的秘书,请客与自己喝酒,心情自然痛快起来,说话就像竹筒倒豆般爽利,他先骂这镇子上的酒肆老板都是黑心肠,总往酒里面兑水,兴旺居的竹叶青之所以有名,并不是酿得多纯正,乃是水兑得太少而已。
骂完了酒老板,罗老歪又说起了姚钱树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姚鹏,说他在龙泉镇上包养了个唱的,就是那诨名‘红嘴绿鹦哥’的小白姐。
这姚鹏怕亲爹,虽然付了她包月的钱,并不总在龙泉镇上过夜,所以小白姐晚上依旧夜夜笙歌,镇上人都知道姚鹏花钱养马给人骑。
“我不是故意要鸩人”,罗老歪说:“看吧,早晚要出事儿。”
罗老歪吃饱酒饭才走,何旭杜看看手表,并不打算立即回家,似乎还在等着什么人,果然,不一会就见马步青一晃三摇的走上了二楼,何旭杜的位置刚好在楼梯转角,一下子就把他逮了个正着。
来了龙泉镇没多久,马步青就像镇上大多数当地人那样,身上多了种叶子烟的臭气,何旭杜不由皱了下眉毛。
马步青也没想到会遇到他,讪笑道:“呦,何秘书,原来你也好这口?”
何旭杜不紧不慢道:“好哪口啊?喝酒还是赌钱?”
马步青的脸色微变,要是刚在平时,他才不会把这个清俊得像姑娘一样的镇政府秘书给放在眼里。
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那犀利的眼神和说话慢悠悠的笃定口吻,就好像一幅绳子,不仅紧紧困住了他的嘴,也牢牢傅住了他的腿,他真是说又说不得,跑又跑不得,大冷天的,竟然额角急出了汗。
何旭杜看着他的囧样,仍旧是不徐不疾的口吻,就听他道:“最近是不是手气不太好?”
马步青眼珠子瞪得灯泡一样,嘴角却又微微撇着,那副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就听对方道:“你就不怕赌钱总是输,万一亏大了,被债主追债告到关帝庙吗?”
马步青何尝不怕,但他本是个粗人,从来不去想那长远的、复杂点的事儿,因此听了这话,倒让他产生一种破罐破摔的感觉,立即坐到何旭杜对面,也不管眼前的筷子和酒碗有没有人用过,仰脖子就把那剩酒倒在了喉咙里,又夹了几筷子猪头肉。
他这才道:“我怕啥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就晓得早晚会被人知道,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反正那点兵饷是不够花,可我运气也不总能这么坏,将来肯定会回本!你别指望着拿这点事儿,在关英面前说我坏话。”
说完这话,他把酒碗重重朝桌子上一砸,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瞪着眼睛的样子特别像一头骡子,对,也不是驴,就是骡子。
何旭杜楞了一下,没想到他拿关英说话。
马步青本来还仗着酒劲要立下威风,末了却被何旭杜这貌似漫不经心却又犀利如针的眼神,把他满满一腔的雄心抱负给戳破了。
这时他嘴上的进口香烟都要到头了,他偏脸想把烟屁股吐掉,奈何迎着窗户外面刮进来的冷风,烟灰被风撞回来呛他一嘴,他只能使劲地咳,看上去愈发心虚。
何旭杜一直等他消停了,才轻声道:“你自己行的正,没人能说你一句,我就问你,贾神父出事儿那天,你从禄村回来以后,虽然又到兴旺居逛了一圈,可一直到半夜四点才回关帝庙,这里的伙计说你那天根本没来赌钱。你究竟去了哪里?”
马步青沉默许久才答道:“你要是觉得是我杀了贾神父,尽可以拿绳子来缚。”
何旭杜听了,冷笑一声随即从口袋里拿出一件物什在马步青面前晃了一下,对方顿时就哑了。
为了自己的体面和自尊,马步青挣扎道:“你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
何旭杜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只是冷冷道:“总归这件事我谁都不会说,不是因为顾念谁,只是你们随时会上前线,人固有一死,你可以死在疆场上,而不是在法场上,更不是赌场上!”
马步青脸色苍白,半响都不说话。
第二天乃是个周日,自打贾神父过世,镇子上的教徒们便不再做礼拜,关英顾念着华婶母子,便朝沈玉琨提议前往探视。
沿途看到张婶和儿子在溜达,大戆手里拿着个新的拨浪鼓,关英笑道:“你以前的拨浪鼓呢?”
大戆嘻嘻笑着,并不说话,张婶则有些不自然的笑道:“丢了,丢了很久了。”
她们来到梅子家,就见大门上贴着彩画的福禄寿三星图,敲了好一会才有人开门,梅子说:“感情你们是闻着香味来的吗?”
这时就闻见厨房里传来刺刺拉拉的声音,整个屋里都是一股子炸鱼的味道,沈玉琨笑道:“可不是,今天风大,一丁点香味就飘老远,我们就是顺着味儿摸过来的。”
进了屋她们才发现,进门处的地上还有两条鱼,那鱼是被一根细麻索将背鳍拴着,关英弯腰把那麻索稍微一提,那鱼自然而然就头摇尾摆,腮动口张起来,她顿时笑道:“你们家里放着这么肥的鱼。”
梅子恹恹道:“不吃鱼还能吃什么,现在鸭也养不成了。”
她们落了坐,华婶才从厨房出来,头发上都冒着炸鱼的腥气。
冬日里的白天短,几个人说了会儿话,就觉得屋里渐渐变暗了,梅子大约是心情不好,只说希望学校早点让她复工,不然两个人坐山吃空,靠母亲做点针线,很快就山穷水尽了。
慢慢的,她们的话就冷场了,房间里的沉寂令人觉得压抑,空气也不太好,梅子起身开了半扇的窗户,就见夕阳将落不落,被晚霞染红的天空早就黯然失色,远处山峦也变成暗黑色,油灯尽管早就点亮,也并不能为屋子增加多少光明,反而是靠墙摆放的一面镜子,还闪烁着屋外仅存的光线。
关英这才认出来,这面镜子原来是放在华叔那间卧室的。梅子说:“不值几个钱的破东西,我妈非要搬过来。”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漆黑的夜带着最后一道霞光射进屋内,为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红色的薄纱,而自那镜子映出的一片天空,竟然宛如一滩鲜血!
沈玉琨不由朝那镜子看了一眼,她想,除了凶手外,也许它是唯一知道华叔遇害真相的了,可惜,镜子不会说话。
这时关英已经跑到厨房找华婶,说是要学炸鱼。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更觉安静,就听梅子突然开口道:“我觉得最近好像被人跟踪,前儿回到家又觉得屋子里被人动过,怀疑有人来家里翻过东西,有时我想是不是不该信洋教,现在就是河神在怪罪!”
沈玉琨不屑道:“你别听那帮人乱说,凡事都嫁祸给河神,哼,倒真是个好借口。”
梅子不吭气,慢悠悠转过身,从床底下摸出来个盒子,将里面的东西递给对方,沈玉琨借着昏暗的油灯把那物件仔细辨识,立即起身变色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
梅子叹口气,两只手紧张的摸索着袖口,嗫嚅道:“沈老师,我听关英说你以前做过警察,破过案子,我害怕。”
沈玉琨来不及纠正她的话,脑子里飞速转动着,想为接下来的行动理出思绪,她追问道:“你和其他人讲过这事儿吗,比如贾神父?”
“说过。”
“他怎么讲?”
“他让我先不要吭气。”
然后他就死了。
看到沈玉琨不说话,梅子觉得有点冷,有点害怕:“是不是我连累了贾神父,接下来也会连累你。”
沈玉琨的沉默,令梅子重新感到了紧张。
就听沈玉琨道:“这个就先不要放在你这里好了,回头我自己来取!这事儿先不要告诉关英。”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安排,是因为关英凡事都喜欢和亲妈说,利发婶嘴又快。
关英和华婶学了会儿炸鱼,最后还是沈玉琨提议要走的,梅子有些恋恋不舍的把她们送出大门,几个人又约好了改日再聚。
刚分别,一阵阵寒鸦从树顶上飞过,风把干的树叶吹得哗喇哗喇的响,冻得鼻子和耳朵像针扎一般疼。
关英忍不住拉紧自己的衣服领子,道:“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多幸福,身体健康,父母健在,对我又那样的好。”
沈玉琨道:“华婶对梅子也好的很。”
关英摇头道:“我晓得,不满足的是梅子。”
说完这话,沈玉琨就觉得身后的道路上好像有人,便不由转头回望:没有人,华家的小房子也早看不见了,只有那笔直悠长的小路,在微弱的月光下无穷无尽向后延伸着,空荡荡得令人发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