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神父
等她们两个到餐厅,利发婶早就把碗筷摆好。
不等大家坐稳,她就清清嗓子,兴致勃勃的道:“昨天邻村的人也到我这里买卤菜,听她说啊,咱们龙泉镇的镇长要和村老结亲了!”
这道下饭菜果然灵验,大家纷纷说说镇长家的娃娃还小呢,难道是定了娃娃亲?
利发婶神秘的一笑,道:“我又没说是他家的娃儿,乃是他那个孀居的亲妹子,就是上个月在兴旺居前和罗老歪拌嘴的那位!”
关英立即道:“那可是个泼辣货,难道嫁给姚钱树当小老婆?”
利发婶摆摆手,说:“村老的大儿子不是在县上开银庄吗,前两年死了老婆,一直没有看上的,哪知道一见到这镇长的妹妹,立刻就五迷三道地非她不娶!只是姚钱树还没发话,当婆婆的就先不依不饶了,奈何架不住镇长那个妹妹财大气粗,说是亲爹给他们兄妹在成都留了好几处房子,铺面,前面的男人当年也给了她不少值钱的东西,反正都是鳏寡孤独,也不要嫌弃对方不是黄花小伙子、大姑娘,不如合伙发财做大买卖!”
利发叔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说县城那位财主怎么好端端的就捐钱盖庙了呢?原来是捐给大舅哥呢,既了了村老的心事,又帮刘礼茂抬了轿子,还能落一个美名,这算盘,啧啧啧,真是个绝佳的生意人!”
既然说起了生意,利发叔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个马排长倒是也蛮有生意头脑,昨天他还建议我把卤菜生意做到县城里去,说那边客流大,买卖肯定红火。”
所以听了丈夫的话,利发婶立即就知道老头子有点被打动了,连忙灭他的火道:“姓马的当兵前也是个庄稼汉,能有什么买卖经?县城里铺面贵,光租金就好几十块呢。”
说到这里,她瞥眼丈夫,小声道:“我听马步青和人讲过,娶了媳妇就要她自己到湖南老家伺候公婆,将等他退伍后再过去团聚。”
“啊!”利发叔不满道:“那地方在打仗,谁脑壳坏了嫁过去?”
关英听父亲这样讲,朝沈玉琨做个鬼脸,松了口气。
何旭杜也知道了镇长与村老联姻的消息,不过他并不是从邻村人那里获悉的,是罗老歪悄悄告诉他的,很明显,镇子上的袍哥们对于这两家人联姻颇有微词——“那以后龙泉镇不就都是他们的了!”
何旭杜对于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姚钱树向来是善于钻营的,为了自己的利益,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记得当年,镇上仅有一个免学费去北平读书的名额,老神父原先说是何旭杜稳拿了的,可末了仍然被姚家想办法拿到了机会,这件事害得老神父自责了很久。
那段时间,何旭杜都不敢回禄村老宅,尤其怕见她,之前他寒暑假从县中学回来,她都会塞一些零钱给他,并问他在学校学了什么。这次虽然是被人夺了名额,他觉得说到底还是自己成绩不够硬。
哪知道就是那一年,她也出事了,说是和村里的某某通奸被抓,但是男方不承认,更兼他的老婆说是她主动勾引自己男人,既然捉不到成双成对,也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但她还是被五花大绑,披头散发,她家的女眷们被喊来挨个儿来骂,都指着她说:“不要脸的货,以后我们还怎么做人,你怎么不去死!”
她被捆着双手,想要去亲自己的孩子,却被她们奋力把娃儿扯开,她只能用头边撞墙边说:“你们要给我一点盼头,要给我一点盼头!”
那天看到她这个样子,他转身跑回家倒了水,帮她擦去额头上的血迹,又拿出缺齿的木梳子给她梳头,记得以前他和妹妹两个人头上都长满虱子,有时用篦子一梳,细密的虱子卵就会捋下来一大堆。
可一心撩汉的母亲并不管他们兄妹,乃是她用长柄镰刀割来皂荚帮他们搓洗,还让孩子们趴在她大腿上帮忙给捉虱子,然后用梳子帮妹妹扎出来各种好看的辫子和发髻。那些个温暖的一举一动,就像一张珍贵的照片,在他记忆里保留了好多年。
现在,终于有这么一天,他能够光明正大的给她梳头了,虽然是在她那么狼狈不堪的局面下,他记得自己说:“我和你的伢都还没长大,你要有盼头。”
他大胆地在这句话里加上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出来。
终于,他得到了去成都读大学的机会,但离他心目中的学校差的很远,这多少是令他灰心丧气的,可是他没有任性的机会,只能乖乖服从命运的安排。
回禄村拿衣服时他又遇到了她,她一直跟他走到村口,一个劲儿往他口袋里塞钱,说你拿着。
他飞快地逃了,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回到镇上后,他才发现口袋里塞了厚厚一叠纸币,都是零碎的钞票,夹杂着不多的整钞,不知道她攒了多久。
那时候距离他母亲逃离禄村、抛弃孩子们,已有五年了吧,他一直想问她:你为什么不走呢,离开这个万恶的地方?
但后面终于失去了机会,因为他都没有回村,更害怕打探她消息。
梅子终于拿到了满意的补偿款,都说是贾神父的功劳。
仿佛故意出口恶气似的,梅子在老宅上又给父亲热热闹闹补办了一回丧事,还特意从县城请来了搭丧棚的手艺人。
办事那天,几个棚匠立几根白杉篙,爬上爬下,不过半日功夫就在丧主家门前扎出带龙凤的过街牌楼,院里起大棚,几卷几脊,玻璃明瓦,远看是层层堆叠的蓝白旗幡。
就算不沾亲带故,为了看看这漂亮排场的丧棚,也有不少专门前来吊祭的人从月亮门下进进出出出。
那一天,响器班子哀亢地奏着《哭皇天》、《汉吹曲》等乐曲,傍晚守夜时,还能听到搓麻将的声音。
利发婶看了,接连叹气说太浪费了,以前禄村这样办过白事的,只有姚钱树一家,寻常农民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
大家都说梅子真舍得花,华婶也真是太惯着她了,尽由着她胡闹。
为了要好好谢谢贾神父,梅子还特意从家里拿去了两只白鸭,贾神父原本执意不收,梅子说,等我们搬到镇子上,我妈就没法子养鸭了,到时候想吃,就算花钱也没地方买呀。
这话说得伤感又俏皮,贾神父只好收下了两只白花花的鸭子。
可是还没等小陈想好该怎么把这两只鸭子吃了,红烧还是葱烤,贾神父就出事了。
那天正好是星期三,小陈照例是上午九点半来到教堂,平常他晚上都回家休息,从来不在这里过夜。
今天他早晨来到了门前就觉得有点奇怪,贾神父从来不睡懒觉,按说这个时候早就起床了,大门应该是虚掩的。
可这次,他把门拍的手都红了,也不见里面有动静。
小陈于是就有些害怕,正好看到何旭杜打这里路过,便立即就向他求救。何旭杜听了他的描述,两条眉毛立即就竖了起来,他使出浑身力气,猛地朝教堂的大门撞上去,门后那把旧锁顿时四分五裂,所有的螺丝都从木槽中连根拔起。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门,身后那扇破门立刻又被重重关上,外面的所有阳光都被拒之门外,大厅里一片黑暗,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里偶尔有几丝光线刺破这浓墨重彩,同时,两个人都闻到了教堂里特有的那种烛火味、霉味,令人感到异样的还有:血腥味。
贾神父被人在上帝的眼皮子底下砍死了,死法和华叔如出一辙,脑壳被人劈开,小陈看到后当即吐了出来,何旭杜毕竟不是第一次见了,却也脸色惨白的在教堂外站了很久。
这件事发生后,最伤心的人当然是梅子,她之前时常找贾神父忏悔罪过,倾诉家变的苦闷,再说,若非他鼎立相助,怎么能拿到满意的补偿款搬至镇上!
眼看几乎成了邻居,可以更好的侍奉天主,没想到恩人却糟了横祸,众议纷纷,有人说华叔不肯让出房子给河神,贾神父又是异教徒,两个人死法一模一样,可见是河神震怒。
面对这种谣言,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然是梅子!
按说河神迁怒的说法,其实对华婶名誉的恢复是更有益处的,甚至完全可以排除掉所谓“奸夫”杀人的嫌疑,但梅子还是不依不饶的到处与人争论:贾神父之死与河神没有关系!
沈玉琨也颇为赞成她的意见,哪怕她和贾神父交情泛泛。
贾神父出事那天,她原先是和他约好上午要来帮一些教徒认字、写家书的,所以她“有幸”看到了案发现场的尸体。
每次想到这件事,关英都惊叹得不得了,因为沈玉琨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把尸体好好审视了一遍。
当然,她并没有吐,只是事后很久都不再吃脑花。
据沈玉琨回忆,她在现场已经辨识过,贾神父的脸上和胳膊上都有细小的割伤,那应该是巴芦叶子割破的新鲜伤口,因为事发前的那个下午,自己看到贾神父时,他的脸上还光滑平整,并没有此类的伤口。
这个话得到了教堂小陈的证实,可见,那天贾神父曾经在傍晚去过禄村,他走过小径,穿过农田,来到了禄江,并被锋利的巴茅叶子割破面颊。
怎么想这都是一幅凶案开场前的可疑镜头:被害人在夜间独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朝向那江边不可知的恐怖而去。
沈玉琨也看了下贾神父的书房兼卧室,这房间四四方方,东西收拾的很整齐,听说贾神父有洁癖,一向不允许教堂或者家里乱糟糟。
饶是如此,作为一个单身的男人,他的房间也是整齐得过分,简直有些矫情。
而且据小陈说,神父回屋都是要换上干净的鞋子,从来不把沾灰带土的鞋子穿进内室,沈玉琨就是因为这句话才生了疑心,因为书房地面上有泥巴,既然不是神父,那这些泥印子是谁带来的?
河神又不是土地庙公公,幻化成人形后,难道还穿着粘有泥巴的鞋子?
况且凶手选在晚上行凶,应该是知道小陈并不住在教堂,这人对贾神父并不陌生。
可是龙泉镇乃至禄村的人并不这样认为,大家都说:这就是河神的召唤啊,他老人家需要在江边现出真身,好给贾神父一次义正辞严的教训,结果就是对方的不知悔改,于是河神大人就在夜间,幻化为人形,给予了这个异教徒重重的还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