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猴戏
这天又是赶场,也是利发婶搬到镇子上后的第一次遇上集市,她和丈夫起个大早在家附近支好卤菜摊子,摆上长条凳,才狼吞虎咽的吃了几口锅巴,对即将到来的热闹严阵以待。
利发婶的卤菜手艺是从娘家带来的,口碑一向出众,当初多少人为了这个秘方上门求亲要娶她!她相信不管自己住到哪里,都不会影响卤菜生意,何况是搬到镇子上来住,只能令生意越来越红火。
不一会,街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果然,有人还真的专门从邻村跑了老远的路过来买她的卤菜,那妇人说:“哎呀,你搬到镇上就方便多了,以前我家婆子妈都是绕了好远的路才买到。”
利发婶听着这话心里特别痛快,说:“可不是,咱们中间隔着条河,看着近,其实就是咫尺天涯。”
那妇人瘪嘴道:“叫我说就该有桥,盖庙管什么用?”
利发婶小声道:“这才是务实的道理!”
那妇人见周围人不多,便把嘴凑道利发婶耳朵边说了几句,利发婶道:“这可是千真万确?”
那妇人道:“这可是从镇长大人的亲家翁那里传出来的信儿,不会有假!”
等到那妇人走了,场之上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也越来越好,夫妻两个几乎没有空唠嗑,利发婶见丈夫正忙着把家里的卤菜流水价端到摊位上,几次想把那个刚听来的小道消息与之分享,奈何总是没有机会。
约莫正午的时候,就见前方不远处,渐渐的人聚的越来越多,且不时传来笑声,倒好像看猴戏似的。
利发婶儿一向爱凑热闹,正抓耳挠腮苦于脱不了身,就见女儿夹着书本下课回来,她立即拉了关英的手,说:“走,去看看,那边有什么可乐的?”
利发叔见她们娘两个就把他一个人留在摊位上,气得直跺脚,只好冲黑子发牢骚道:“看你妈,就爱管闲事。”
黑子回之以吠叫,仿佛抗议似的。
百无聊赖间,就见马排长独自溜达到他摊子前,笑道:“利发叔,生意好啊!”
再说今天华婶一个人到镇上卖鸭蛋,她埋头抱膝坐在街边,最初也只是几个过路人买她的腌咸蛋,哪知后来就有几个妇人认出来是她,她们阴险的窥视她,咬耳结舌说她的坏话,暗地里冷笑,若是偶尔被她抬头看一眼,便会一齐装作没事儿,立刻转回头去。
围观的人,可谓一犬哓声,百犬哓影,便都涌向了华婶。集市上原先仅是嘈杂之声,渐渐的,那嗡嗡嗡的窃窃私语就被宛若湍急水流声的喧嚣所代替。
华婶被人指指点点,也清楚的听到那些闲话是如何刺耳,她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没有动弹,只是眼皮不停颤抖,好像被闲言碎语刺痛了,后来她又不停地喘着粗气,如同一只疲乏的老马,有几次她好像终于下定决心逃离,刚站起来,却又立即坐了下来,因为她站起来才明白,凭借一己之力根本穿不过周围的厚重人群。
利发婶母女到了外围,才知道是华婶出了事儿,关英便立即要冲进人群帮忙,利发婶儿知道这女儿的脾气,连忙让她先去喊梅子,关英恍然大悟道:“梅子就在贾神父那里,我马上就去!”
好不容易她喊来了梅子,两个人挤进人群,就听边上有几个妇人叽叽呱呱道:“我们孤老婆子过日子啥事没有,孤老头子们可不行,连这样一个老太太都抢着要呢。”
听见她们嘻嘻而笑,梅子狠狠瞪了其中一个。
两个女孩终于挤到了前面,只见利发婶正在帮华婶把散落的咸鸭蛋挨个捡回到竹篮里,关英顿时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华婶不哭也不笑,她最亲的女儿也是冷言冷语,嘟囔道:“几个咸蛋,能顶什么用?早点同意村里把地给卖了,不是什么都好了吗?”
直到利发婶母女把她们母女送走,还听见梅子说:“我刚才去找贾神父了,咱们母女都是信奉上帝的,上帝不会不帮我们!”
上帝能不能帮到自己,其实梅子也不尽得知,但贾神父愿意倾听华家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多少给了梅子一点勇毅,令她相信这个清平世界并不是仅有河神这一门神仙。
再说这天,贾神父在成都参加了教会里的活动,便早早告别离去,他平常饮馔清淡,白天多吃了几口油腻,肠肚便有些不爽,即便到了龙泉镇,也并没有立即从正门进教堂,乃是转到了后门遛弯,这个门在一条背街上,平常周遭就人烟稀少,何况是深秋的晚间,越发显得他形只影单,月色下倒别有意趣。
恰在此时,突然听见有人在说话,贾神父以为听岔了,脚下却停驻了,只听见一个男声道:“你胆子也太大了,把我叫过来就为说这些?”随即便听见一个女人低声道:“这镇子上和村里到处都是眼睛,要不是为了孩子们的事儿,我断断不会来找你,难道我不懂得避嫌?”
旋即那男的又压低了嗓门,窃窃私语一番。
饶是如此,贾神父仍听得明白那男子的声音十分熟悉,便悄悄探出头,内心惊诧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教堂后门吱嘎一声响,探出小陈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手里提着盏纸灯笼,一眼瞥见贾神父,虽然没明白对方为什么看上去那样尴尬,手里连比带划的又是为了什么,还是笑嘻嘻的大声嚷道:“神父,我就知道你会从后门回来!”
第二天是周日,清晨天刚亮,关英就独自来到禄江边儿,虽然搬到镇上才半个月,重返故园的小道,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尤其是快到禄村那段路,苔藓的气味、泥土的芬芳、树木的清香、残枝败叶的腐烂霉味,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弥漫在四周,一切都令人心醉。
终于,她又来到了禄江边上,秋天的薄雾原本悬浮在河岸四周和上方,此刻已经渐渐开始散去,河水在晨光的照耀下犹如银带,光线照在巴茅叶上,露珠闪闪,有股水和草的清香,而盛开紫红色巴茅花穗,就在这流光闪烁的水岸边上,不停地随着微风摆动。
关英把手里的棉布口袋展开,准备大展拳脚装它满满一袋。
这时,突然空气中传来一阵呛鼻的味道,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黑纸屑被风吹到了脸上。
关英踮起脚四下里张望,就见不远处一个女人正背对着自己,望着禄江出神。她脚底下黄纸早已烧尽变成了焦黑一团,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然她的背影仿佛也会说话似的,有着说不尽的孤苦凄凉。
大概是听到了后面的声音,那女人转过身,果然就是华婶。她与关英定睛对视,意态也很萧然,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这颗绝望的心灵早就变成了一潭死水,用沉默来对抗外界的一切喧嚣。
关英猜她是来祭奠儿子天宝的,于是便叫了声“婶儿”。
华婶朝她笑笑,轻声道:“天宝临走时,衣冠冢里内衣内裤都是柔软的细料,我就怕他被硌着,天宝还怕黑,我又给他的帽子上订了颗珠子,行走时好照亮他前面的路。”
关英“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令空气凝结,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此番的初衷,只是呆望着河边,连华婶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等到她打算开始摘巴茅花,才发现岸边还有一个人,竟然是何旭杜,要不是他朝她主动打招呼,她几乎都没留意到呢。
就听见何旭杜说:“你看,雾都退了。”
可不是,晨雾一消,风也停了,这个曾经吞噬过无数生命、曾经阴云密布的禄江,又显出了温柔的一面,在晨光下闪闪发亮,像一个平整的金属盖。
她所有的机敏劲儿不知道都去了那里,只听见自己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句“是”,便开始搜肠刮肚,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何旭杜回头看了看她,尽管看上去平静,和蔼,表情却令人难以捉摸,就听他道:“我有时候很好奇,这个河水做成的盖子下面是什么?如果把盖子掀起来,或者有巨大的魔力瞬间把水汲干,又能看到什么?如果所有的人都把天灵盖掀起来,下面又是什么?相信我,人的脑子里想到的那些事儿,比这河底深谭,还要恐怖!”
尽管她从心底,愿意亲近这位何先生,只是有时总不大明白他在说什么,就像现在,关英也只能用惊诧与沉默来面对他的此番感慨。
何旭杜好像很理解她的反馈,笑了笑就走了,还交代她早点回去,不要在岸边待太久。
关英采好巴茅花回家,上午做枕芯时,想着早上的那一幕,不由得唉声叹气起来,沈玉琨原本在改学生的作业,也被她带着哀叹起来,关英笑道:“你又有什么可以叹气的?”
沈玉琨道:“我在叹学生的数学题做的乱七八糟,可想想我小时候好像也并没有强到那里,就觉得更郁闷。”
关英笑道:“前儿我听说何先生主持的阅览室就要正式开张了,里面会有各种自学、辅修的中小学教材,要不你也借点作参考。”
听了这句话,沈玉琨突然想起来利发婶私下里悄悄对她说的那席话:“当初我也是一眼就相中你利发叔呢,谁叫方圆五百里,后生里面属他长得最俊!人又勤快,脾气也好,虽然家里穷得响叮当,父母再不乐意也拗不过我心思。关英这妮子比我还有主意,何秘书又是好孩子,我肯定向着他们两个!”
于是沈玉琨把铅笔夹在耳朵上,眯着眼睛看她笑道:“你表面上是为了安慰我,实际上是想夸你的何先生是如何能干的吧”
关英被臊红了脸,忙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听见妈喊咱们吃饭了,快去吧。”
沈玉琨小声道:“你总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不承认,咱们谁也帮不上你,那么我只问一句:他知道你的心思吗?”
关英愣了一下,低头道:“象是晓得,又象是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