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征地
何文慈有时觉得她的这位哥哥啊,空有年轻人的外表,实际上却是个饱经沧桑的垂垂老者,对千万种新事物早就提前预支它们的索然无味,哪怕是最具有诱惑力的东西,也会默然处之、不屑一顾。
所以面对关英的好感,何文慈简直比何旭杜还要热心,她一个劲儿追问哥哥,说:“要是你有喜欢的姑娘,我来想办法帮你说媒去?”
何旭杜被她吓了一跳,忙道:“小时候不都是我在管你?”
看着何文慈就在那里笑,他突然觉得心酸,因为在儿时的记忆里,他见到妹妹最多的表情是哭泣。他记得自从母亲心野了以后,就很少在家里出现了,做饭全靠他站在板凳上炒菜、煮粥,洗衣服也是胡乱在水里摆摆,天气热的时候还好,天冷的时候,家里连壶热水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带着妹妹熬过来的。
记得就是从那时起,因为顾念和母亲之前的交情,她常来照顾两个孩子,给他们做饭洗衣什么的。
终于,母亲坐着马车走了,他和妹妹在车轮后面掀起的尘土中一边奔跑,一边向她呼喊,希望她能把他们一起带走。
他对她说:“我老娘吃不了苦离开家,你受的苦也多,是不是你也要走?可你要是改嫁的话,就嫁给我吧。”她拈一下他的鼻子说:“人小鬼大,书都没读出来就想媳妇?等你以后大学毕业了,我一定会帮你寻个好姑娘。”
这句话他一直记着,虽然他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好姑娘。
只是记得自己那时练成了一项绝技,能根据家里不多访客的衣裙窸窣声来判断究竟是谁,一旦听出来她的脚步,他会高兴地手舞足蹈,在她向他走来的那些个夜晚,他能够很久地沉浸在无限的柔情里,用此来抵御贫乏困苦的生活。
整个少年时代,炽烈的情感就如同熔岩从他心里滚滚流出,形成一道空虚的深渊,是成年后多少的声色都无法填满的。
至于现在,他的心好像一座火炉,虽然还在冒烟,却早就停止了燃烧。
而对关英的好感,只不过是冷了的灰烬。
为着关帝庙驻扎的军队殴打镇上居民的事儿,民众闹了起来。其实如果没有河神庙这件事作为导火索、发酵剂,原本只是一件很小的纠纷:有人借酒冲撞了兵大爷,结果挨了一顿揍。谁敢惹当兵的,那不是自讨苦吃
但是针对前些日子禄江渡轮失事的那件事,被抑制住的情绪在新的矛盾下又再次爆发了,民众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原本只是小小纠纷,渐渐演化成一场声势浩大的纠葛。
沈玉琨尽管看到过北平的学生活动,但一群乖巧听话的学生们,如何能与镇上的民众相比?那动荡不安的人海,比暴风雨更加愤怒,比牛羊还要愚蠢,他们兴高采烈,乱哄哄,大声喊叫,在行进的途中,人数变得越来越多,如同滚雪球般壮大起来。
早有人通报给了镇政府和关帝庙的驻军,刘礼茂吓得帽子都带歪了,军士们一听便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就上前给那些前来惹事的人每人赏一发子弹。
何旭杜作为镇长的马前先锋,赶到关帝庙时,那人群狂热的喧嚣简直可以横扫森林,也能把大树连根拔起。
见到他来,有人喊道:“镇长助理来了,我们问他!”
好一个何旭杜,面不改色心不跳,找了个土堆就跳上去,两手一挥,侃侃而言道:“有人擅自闯入军事重地,军营没有伤他性命就是法外开恩,因为军营里的兵士并不晓得到底是自己人,还是日本人派来的间谍,再说,军队驻扎在这里,也是护着关公,大家要请河神来,总不能就把关公赶走。河神保一方平安,关公也是神,不能厚此薄彼。”
沸腾的人群慢慢停住喧闹,被一种不自然的空旷和寂静笼罩着。
何旭杜能感觉到,空气之中里还有情绪的余波,这是伺机待发的安静,随时有可能转成暴风雨。
幸好刘礼茂及时赶了过来,镇长迅速表态道:“庙肯定是要盖的,这个月就启动!盖不了庙,我拎着脑袋离开龙泉镇!”
群情欢悦,有人乘机拿出川剧戏台上才用得到的堂鼓,大锣小鼓响得格外热闹,好像过节一样。镇上大人则坐上马车,轮子扬起的两股灰尘,在马车后面的大路上盘旋良久。
就在何旭杜担心刘礼茂的话兑现不了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原来县城一位开钱庄的大户为回报乡梓,特地捐助一笔款子,资助禄村征地盖庙!消息传开,也大大缓解了全镇乃至整个禄村的焦虑不安。
大家都敏感的发现,压在头顶上的那朵乌云,渐渐的散去了。
不高兴的仍然大有人在,比如梅子。
她现在天天都不出门,失去了弟弟天宝的痛苦,并没有比失去一份教职的痛苦更甚。而且自从村里打算盖庙,就开始了征地,最后选中的乃是关家、张家,以及靠近村口的华家。
张家在县城有好些个浙江同乡,人多势众,后来由镇长助理何旭杜以及村老出面,拿了一笔钱才算同意搬家。
关家虽没有权势,利发叔夫妻也不是那么好说服的,尤其是利发婶,她年轻时就和丈夫去外村租地种,夫妻俩在地里搭帐篷住,三更半夜就要爬起来铲地、拔草、施肥,饿了就着咸菜吃馒头,渴了就呼呼喝凉水,有时遇见小姐妹摸着她细细的胳膊满脸心疼,她就说:“别看我瘦,可有劲儿了,160斤的粮食袋子我蹲下就能上肩,扛起来都能跑!”
现在禄村想占了她的地,虽然不是良田,利发婶也没有了年轻时160斤的力气,却也是能和人拼命的!
利发叔相对而言,就显得比较理性,他对来访的说客道:“离开这里也不是不行,但我门口大树底下的长子坟地呢?总不能留给河神吧?镇子上好多人也都刚经历过丧子之痛,晓得就算是个没长大的娃儿夭折,做爷娘的那种痛不欲生,赶得上死了老子娘。”
利发叔一番话声泪俱下,镇上、村里好多个家里在禄江折了孩子的人家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后来还是何旭杜出面,姚钱树让步,补偿了关家一笔可观的款子,还同意让利发叔把长子的坟地迁入禄村,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以前几百年间,外来户连活人都不能住进来,现在竟然同意迁坟了,有人说是何旭杜要娶关家闺女,这是故意偏袒未来的岳丈一家,也有人认为是姚钱树识大体,毕竟盖庙最重要!
现在要解决的只有华叔一家了,谁叫他们家位置好。
只是华家的院子还挨着自家的田地,那是人家吃饭的家伙,如果迁走的话,就是断了生计,这情况和前面两户外乡人又都不一样。
何旭杜思前想后,便请关英帮忙,先上门旁敲侧击,试探下梅子的意思,哪知道梅子巴不得离开这里,但凡拿到一点补偿,能在镇上安家落户,总比守着这门户要强,何况她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地里农活并不会做,要是再找个同样种地的庄稼汉,守着父母留下来的一亩三分地,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姚钱树知道了这个做女儿的心思,也晓得华婶并没有什么发言权,便决心专攻华叔一个,他原先只觉得对方是个瘫了多年的废人,哪想到华叔双腿虽然瘫了,脑子并没有傻,他乘机狮子大开口,倒把何旭杜以及姚钱树都给骇了一跳,这件事情竟然就僵在了这里。
姚钱树不由和老婆感慨说:“从梅子的口风来看,只要略微说得过去,也就够了,远没有她亲爹这样贪心。”他老婆不屑道:“肯定是华婶的主意,那个女人一向不安生!”
关英很快就随父母搬家了,在此之前她还遇到过一次梅子,就听她恹恹道:“只听过有不争气的小子,还没听过不争气的老子,要是我家老汉像你父母那样开明就好了。”
关英回头给沈玉琨说了这事儿,沈玉琨道:“这事儿上我倒是支持华叔,他不多要点钱,将来全家搬到镇子上,梅子若又嫁了人一走了之,难道叫她娘老子喝西北风?”
利发叔也说沈玉琨讲得对,他道:“何旭杜虽然年轻,毕竟是吃公家饭的,肯定报着能省则省的态度,钱开太少,华叔不肯吃亏呗!”
关英嗔道:“这事儿何旭杜一个人也做不了主!”
利发婶儿瞧瞧闺女的脸色,笑道:“也对,我看肯定是狼狗爷给下的蛆,他一把年龄可不是活在狗身上了,滑头的很,肯定是他报的价太低了!”
这时候关家已经搬到镇上,新买的房子虽然没有以前宽敞,对于做惯小买卖的人来说,交通确实方便,关英和沈玉琨两个到学校也很近。据前来买卤菜的人讲,梅子和她父亲为了要不要搬家的事儿吵了好几次,声音之大,打他们家那院子门口过都听得清楚。
于是,大家都等着看镇政府以及村老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的山芋。
哪知道,没过几天,华家就传来了噩耗,华叔被人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