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盖庙
龙泉镇本就不大,二十个孩子对于这样一个小镇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几乎与全镇、全村所有的居民都建立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镇上的空气开始变得极为凝重,乃至都过去了十天,外面的人只要一踏上龙泉镇那块土地,便能感受到压抑以及悲伤的气息。
利发婶呜咽着说:“那些孩子,我几乎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谁没有吃过我做的卤菜啊。”
这件事儿的余波并没有很快结束,首先是开渡船的人被关进了大牢,国小校长停职,那天带孩子出行的老师失去了教职,镇长被罚薪半年,说要他速速将功补过。
哪知道就在这“将功补过”四个字上,镇长和龙泉镇、禄村又发生了冲突:
百姓们说:“河神被触怒了,当务之急是盖一座河神庙!县里不是有拨款吗?”
镇长反对说:“这帮人真是愚昧,要是有座桥,那天孩子们想去邻村玩,就不用坐船了啊?当然要先盖桥,而不是庙。”
两下里争论不休,虽没有正面冲突,背地里都是怨言颇多,最后禄村村老姚钱树和几个镇上的大户还一起找刘礼茂请命,连镇长夫人也对丈夫道:“我家老汉说,禄村最早以前也是先有庙,才有桥!”
刘礼茂听了为之气馁不已!
何旭杜知道这位上司刚愎自用惯了,除非他主动开口,自己并不便于提醒,他只是担心刘礼茂正面与龙泉镇上下对抗,并不会有什么好处。老百姓虽怕官,却也更怕河神,听说有人已经到成都去运作了,不知道是想给刘礼茂施压还是怎地。
这天关英和沈玉琨下课后结伴去镇上的杂货铺买东西,刚进去这就闻见一股浓厚的香粉味,原来是小白姐一摇三摆的也来到铺子来买零碎,她朝她们打个招呼,关英低头佯装没看到,还是沈玉琨和她闲聊了几句天气。
一直等到小白姐走远,关英才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吗,镇子上很多男人都嫖的。”
那个词儿从她处女的嘴里说出来,很令她有羞耻的感觉,但她觉得表达的权利更重要,所以才不顾一切的讲出来,哪怕嘴唇被那个词玷污。
沈玉琨说:“为什么这么讲?”
关英道:“因为那些做生意的老陕早就走了呀,红嘴绿鹦哥一直不走嘛,那我想她肯留下来,必定是因为有生意可做。”
沈玉琨笑道:“有道理。”
然关英因为这个笑,却生气了,她忿忿道:“你为什么不觉得生气呢,沈姐?你也是有丈夫的啊,我真不懂男人为什么一定要嫖?难道家里有老婆还不够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自问自答说:“只有女人才懂得爱,男人的感情里充满欲念,可我要的却是最纯净的。”
沈玉琨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女孩子解释灵魂与欲念的关系,只好故意说:“也有不思凡的修仙人,比如贾神父?”
关英摇头道:“你不觉得吗?贾神父虽然是个洋和尚,但比俗世里的何旭杜还要有烟火气,我总觉得他应该有个秘密的情人,或者说有个地下金库,里面都是他敛来的财宝。”
她话一出口,沈玉琨倒愣住了,因为这也是她对贾神父的想法,只是碍于上帝的颜面,从未说出来罢了,真没想到关英看人倒也如此犀利。
这时的关英正手里拿着一块洋布,低头思忖片刻,半晌才道:“我觉得何先生才是那个真正清心寡欲的人,甚至有几分仙风道骨,我难以想象在他的脖子以下还有肉身的存在。”
沈玉琨被她这个大胆的表述吓了一跳,不过这次她并不同意关英的观点,在她看来,何旭杜用清心寡欲来形容并不准确,应该说:他身上有死亡的苗子,心里有死亡的念头。
她有点担心地问:“那你喜欢何先生这样的吗?”
没想到关英立即做出了肯定的答复,说:“对,哪怕他是个真和尚。”
话音刚落,就听见马步青的声音,就见他对关英喜滋滋道:“你也在这里啊。”
关英道:“真是,怎么到处都能遇到你,你有多少个分↑身?”
马步青嘻嘻笑道:“哪有什么分↑身,我只是求了神佛,能在遇到你的地方及时出现而已。”
这时她们两个已经选好了洋布,正等着店家把东西包扎起来,马布青趁着这个当口说,昨天有人跑到关帝庙,说要把这里拆了盖河神庙,他猜这人肯定横行霸道惯了,连军爷的行辕都敢闯,所以便指使下属把他打了一顿。
沈玉琨倒没想到盖庙的风波都波及到军队上了,正诧异,不料关英接过店家的包裹,头也不抬,冷笑道:“打中国人算什么本事,有种去打日本人!”
一句话噎得马步青答不上话来,连店小二并几个其他的客人都在那里暗笑。
说来也巧,这间小小的杂货铺子,连何旭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就听他说:“马排长,你们连长找你好久了,还不赶紧过去?”
马步青嘟囔道:“晌午才见,又有什么事儿?”何旭杜只是眨了几下眼睛,并不开口。马步青立刻晓得他这分明是来解围来帮自己忙的,于是连忙走了。
倒是关英看见何旭杜,有些不好意思,刚才的泼辣劲儿都不见了,但何旭杜接下来的一句话惹恼了她,因为他对她说:“马排长其实人挺好的。”
她冷冷道:“好不好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然后她就低下头在很认真的选那些胭脂水粉,并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余光只随着他到处动,何旭杜就站在那里,仿佛为难似的,一副有话想要开口的样子。
她身上有种温柔稚气的东西,这种少女的天真使她周围充满芬芳香气,这种气质很难通过暴力获得,或者说它属于人格魅力,并不是丰乳肥臀那样的性魅力,通过□□可以占有。
但像马排长那样的人并不懂,因为他就像很多俗人一样,以为占有了那个女人,就能得到她身上的那种温柔。
何旭杜忍不住想,如果一个女人足够好运,可以终生维持她的天真与单纯,不必在蝇营狗苟的生活中低声下气,那么这种气质在她为人妻,为人母以后,会演化成一种怎样的风度?
太难了,尤其是在乱世,很多人还来不及维系自己的天真,就被生活碾碎了一切。他不由又想起了母亲,如果她有幸一直维持天真和善良,到老后,会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何旭杜这样想着,眼光就在关英身上没有挪开,关英有些不好意思,不由红了脸。
等到何旭杜走远了,沈玉琨拎着东西回来,就见关英脸上是按捺不住的笑意,就听她说:“何先生找我帮个忙,他妹妹要来镇上几天,问能不能住在我家。”
利发婶当然同意,她说:“这事儿你还用问?文慈可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就让她直接来咱们家,想住几天都行!”
这天何旭杜去国立小学找关英,她还在上课,他便在学校外面等了一会,还是沈玉琨首先看见他,因为他手里抱着个篮球,篮球在那种灰突突的小镇街道上,显出一种和周边氛围截然不同的氛围。
她打了招呼,问:“你怎么会有这个?”
他说:“县政府买给童子军锻炼身体的,你们学校没有吗?”
沈玉琨摇摇头,何旭杜笑道:“这是体育老师的责任。”
沈玉琨也笑了:“那县政府为什么不给学校买?我看是县政府事儿。”
因为关英的课还要有一会才结束,沈玉琨让他先到办公室等候,何旭杜怕打扰她们,只肯到离教师不远的操场上待着,远远的看着她在教孩子念唐诗,整个教室都沉浸在一种幽暗的金色光芒中,从黄色窗帘透进来的阳光,称得她的衣衫更白,脸呈深褐色。
这一幕忽然令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和母亲闹别扭,便耍小性子没去上学,独自在后山玩了一天,等他傍晚回村,听见同学们都在背先生新教的唐诗,唯独自己不会,一急之下躲在田野里的草垛边哭,被她发现了,说可以教他,但是他要答应以后不再逃课了。她还说:“要读书,要把自己读明白才好。”大概是打那以后吧,他就开始逐渐沉迷她的陪伴,认为当时最幸福的时光,就是看着她做针线,以及看她低头缝纫时垂落的睫毛。
他徜徉在回忆里,几乎没注意到关英已经来到了面前,原来课程结束了。关英正抱着书本站在他对面呢。
在她那热烈的眼光注视下,他不得不低下头,过了一会才敢抬头望她,就听他道:“我妹妹要来了,她在镇子上的茶馆等咱们呢。”
何旭杜的妹妹何文慈住到了关家,她是个娇小的女孩子,和哥哥长得很像,只是形容上有点怯怯的,不大爱说话,但你说话时,她总是含笑认真的听。
做哥哥的对妹妹细致又温柔,很有大家长的范儿,关英虽有过哥哥,奈何去的太早,记忆并不深刻,因此看到何文慈、何旭杜兄妹,心中很觉得羡慕。
何文慈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对于关英的少女心事,很快就了然于胸。她故意说:“我哥哥简直像个和尚,我现在都替他着急,可他一点不上心。”关英笑道:“他是不是还惦记着在成都读大学时的女朋友啊?”
何文慈笑道:“这个我清楚,他在大学里没谈过恋爱。”
做妹妹的清楚,哥哥是多么孤单的一个人,那时候他去读大学,教堂虽然承担学费,生活费还是全靠他自己,再说那时候她还在读书,也全靠哥哥救济。她知道他暑假酷暑天去工厂当卸包工,肩头肉裂了又裂,好在那几年工价涨得猛,何旭杜读了四年书,就做了四年苦力,兄妹两个这才熬过最难的当口。
这样艰难的辰光,他确实没有时间谈恋爱,可如果说哥哥以前没有爱过别人,那就是撒谎,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在他的笔记本上看到过一些诗句,她凭借女孩子的直觉,知道在哥哥心里,朦朦胧胧藏着一些不愿提起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