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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闹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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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集市,其实就是小贩们在龙泉镇上的几条主要的石板街两旁摆满了摊子,这镇子上的房子半新半旧,旧宅子门前的石狮子脑袋已经被摸得发亮,有的人家还保留着青石拱券的门廊,大多数旧屋则看上去昏暗、逼仄,赶场这天更是被喧嚣的市声湮没成为背景。

    就见那摊子,有吆喝着讲价的,有吆喝着喊路的,一些手艺人也乘机沿街拉开架势:戴着墨镜的江湖郎中给人路边号脉,茶馆里人满为患,路上有乘坐鸡公车的老人,坐在肥猪上的幼儿,摊位上既有农民自产直销的杂货,也有远道而来的苏货和广货,人在里面被推来搡去,耳朵只感到轰轰隆隆的一片,脑壳被声响震得头晕脑胀。

    关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终于找到一个心仪的抄手担子,三个女子立即点了汤圆、醪糟、抄手。

    梅子问:“老板,这些桌椅板凳都是你家的吗,随便坐?”

    那小贩说:“坐吧!都是小教堂的贾神父好心借出来的!”

    沈玉琨抬头四下里张望一圈,担子靠近小教堂,那地方大门紧闭,隔着滚滚人流的斜对面,就是镇上最鼎鼎有名的兴旺居酒楼,它新换了老板,刚装修没多久,门柱上崭新的油漆亮堂堂,招牌上几个大字闪闪发光,整座酒楼就像狭小窄河道里的一艘大船。

    如今正值中午,兴旺居二楼的雅座里人满为患,影影绰绰都是人。

    临窗的一个自斟自饮的红脸老头看着特别脸熟,尤其是他身上那件棕褐色的长袍,像是血干了以后的颜色。

    沈玉琨蓦然想起来这就是禄村的那位绰号“狼狗爷”的村老。

    梅子用胳膊肘碰下另外两个女孩,她们齐刷刷抬起头,就见一个女子正袅袅婷婷走进兴旺居,原来是最近才来这里的流莺小白姐,因为她喜欢把一张脸用檀香粉擦得雪白,涂口红的嘴唇看上去就像带血的伤口,这才得个绰号叫“红嘴绿鹦哥”。

    果然,她刚一上楼来到雅座,就听见人声鼎沸的二楼传来几个老陕高声谈笑的声音,可见客商不少,小白姐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沈玉琨没想到一个街边摊位上小吃,味道这样的好,她吃完抄手仍觉得不过瘾,还想再来碗醪糟。

    刚抬起头,就见石板街上人来人往中,有东西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晶莹闪烁,她定睛细看,觉得是一颗钻石耳坠在微微摇晃,像一滴随时会掉下来的泪珠。

    她只顾看那耳环,却忘了看是谁戴着它,等到想起来时,那人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这时就有人戳下她胳膊,原来是关英提醒她留心,就见兴旺居里出来两个女人,一个明显是丫鬟,手里捧着水烟和手帕,另一个打扮颇为妖娆,脸上那种睥睨一切的表情,和做皮肉买卖的小白姐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沈玉琨发现她旗袍下面开叉的地方用昂贵的英国白纱连缀着,这种样式她仅在成都见过,于是猜测她应该是外地某位富户的堂客,因为但凡本镇的大户人家,是不会放任女眷独自来上酒楼,否则很容易被人误会。

    这么时髦的装扮,这么张狂的举止,果然就有闲人像大头苍蝇似的,嗡嗡朝她俩黏过来,有人故意挡住了她的路,那女人皱着眉毛说了几句话,关英说她那口音是成都的,不是本地人。

    梅子小声道:“我认得,她是镇长的亲戚。”

    集市上吵架很正常,丢东西也很正常,人多嘛,有失怀表的,失鼻烟壶的,失荷包的,一般乡下人骂骂咧咧几句就算了,但是这次好像没那么简单,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原来这位镇长家的女眷认为路过的几个汉子揩她的油,而那几个闲汉以为她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言语间就十分轻浮。

    这女子不是那种肯吃亏的,立即道:“日你先人板板的,也不瞪大眼看我是谁?”

    几个闲汉也不是省油的灯,其中一个叫罗老歪的,附近人都知道他是袍哥,故此一般不惹他。

    因此饶是他们吵得厉害,诸人也只是团围成个圈,如同看戏般,却没人去上前调解和事,兴旺饭庄的掌柜见他们正好堵在自己店门口,刚想上去说道几句,就被那罗老歪一瞪眼,生生把话给瞪回去了。

    掌柜的抬头朝楼上雅座去看,见“狼狗爷”姚钱树正拿着一把合拢的折叠扇不停地敲打手心,还冲他微微摇下头。

    也是活该事儿大,两个女人、几个闲汉在店门口推推搡搡,不小心碰到了街边摊子上吃抄手的两个兵士,差点把人家的饭碗撞翻,那当兵的立马就站起来了,把碗朝地上一砸,怒道:“咦,弄啥嘞?俺吃碗馄饨,咋招你惹你了?”

    河南话一出口,就见马步青的脑袋,从兴旺居雅座里临街的窗户朝外探了出来,可并没有立即下楼或是开口。

    那河南兵一瞥之间瞧见上峰,知道有人撑腰,立即用手点着罗老歪,一幅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罗老歪作为哥老会的袍哥,虽然级别不高,在地面上从来没遇到比他还横的,今天一口气遇到两个,面子上有点下不来,继而立即就拿起一个板凳朝地上狠狠砸下去,手里顿时多了条凳子腿,就见他用凳子腿指着河南兵,横道:“怎么了,龟儿子你不服气?”

    这时就听见“吱嘎”一声门响,原来是小教堂里的一个小童,探出半只脑袋张望,明显是担心自家的桌椅惨遭屠戮。那教堂的里贾神父虽年轻,常有高鼻深目的洋人从成都过来找他,大家都说他和英国常驻成都领事署的洋大人关系极佳,因此地方上黑白两道都从不去惹他。

    各方势力原本是大路朝天,各管一边,现在却由于一件小事聚在了一起。

    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越发觉得眼前的局面变得有趣起来:村老管着禄村,又是这兴旺居的股东之一,而袍哥管着镇上的□□,镇长管着镇上的白道,神父乃半个洋人,马排长这个军爷虽不是龙泉镇常驻人口,却也在这里占据一席之地。

    于是,就连那沿街帮人把脉的瞎眼郎中,此刻也从摊位上站起来,还推开架在鼻梁上的墨镜,又揉了揉眼,好像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

    僵局之中,就见一个年轻人挤进人群,这人高高的个子,眼皮轻微耷拉着,尤其令人瞩目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愁郁,不同于其他村民或者小镇居民那种乐天开朗,然而他一开口则显得更引人瞩目了,因为这人讲一口纯正的官话,让他在一众嚷着方言的本地人中显得有些不同。

    这人就是镇政府秘书何旭杜,就听他笑道:“来来来,大家都消停下。”随即他指指河南兵,又拍拍罗老歪的肩膀笑道:“人家将来是要到前线和日本人拼命的,多吃几碗饭才有力气杀鬼子,偏偏你连一晚抄手都不让人家吃好,还摔坏了贾神父的凳子,就算神父不和你算账,人家当兵的能不着恼呢!”

    他又看看那女人,对罗老歪劝道:“她是个外来户,不知道你的厉害,一个女人家人生地不熟,被吓住了,好汉不和女人一般见识。”

    说完这话,何旭杜又朝那女人报下拳,道:“我是镇政府的何旭杜,这位罗老歪的兄弟是袍哥里的舵爷,县长大人见了也要给他几分薄面,何况今天你也没吃亏,大家都晓得你是个烈女。”

    罗老歪知道今天这场面难收拾,见何旭杜开口说话上路,又听是镇上的干部,便借坡下驴,嘴里骂骂咧咧几句。河南兵抬头见马排长冲自己努嘴示意走人,便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兴旺居的掌柜见状长吁一口气,那镇长家的女眷也被貌似是亲眷们劝走了,只有瞎眼的江湖郎中愣愣望着远走的镇长女眷们,仿佛看到什么令人吃惊的人物。

    路人逐渐散去,今天的小小波澜算是集市里一个无伤大雅的闹剧。

    关英笑道:“想不到何先生看上去文质彬彬,竟然把凶神恶煞的袍哥给劝走了。”

    沈玉琨道:“甭管袍哥还是袖哥,要的都是面子,既然有了颜面和台阶,就都好说了。”

    人群散去,小贩们纷纷开始收拾摊位,何旭杜仍然在集市上,似乎在与一个小贩讨价还价,那小贩右手的提筐里有几只不安分的鸭子在那里晃头晃脑,他接过了何旭杜手里的钱,让对方从提筐里拎走鸭子,这才低头离去。

    再说何旭杜左右各拿着一只大白鸭,用胳膊肘撞几下小教堂的门,半响那小童才出来,眉开眼笑道:“刚才贾神父还说那鸭子真肥,只是卖鸭的人是教徒,他怕人家不肯收钱,不好意思叫我去买下来。”

    何旭杜笑道:“他哪里是不好意思买鸭子,他是怕麻烦不想去掺和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小陈你快去泡茶,要顶好的雨前龙井,别拿陈茶糊弄人。”

    得益于老神父的帮助,何旭杜少年时代曾一度在这间教堂待过,可他对于宗教并没有投诚,偶尔想去教堂,无非是想听听管风琴的声音,看看这里的石雕神像,要么就是来探望旧时的小伙伴,比如贾神父。

    贾神父虽然献身于上帝,与一众俗人划开了界限,但努力勤奋的他,和勤勉办公的官员、卖力经商的商人在本质上一样,只是把他的雄心供奉给了神明而已。今天他一看到何旭杜出现就打趣道:“稀罕稀罕,你是一向懒散的,今天竟然出手掺和这最俗不过的纠纷了?”

    何旭杜喝了一口小陈泡好的新茶,微笑道:“你以为得了镇长助理这差,就是本镇南书房行走了?差事难做啊,那女人是镇长刘礼茂的妹妹,我只是不想让刘镇长接下来的工作太难做,否则他觉得为难,就会把差事交给我。”

    贾神父哈哈大笑道:“以你的才华,出国或者留在省部易如反掌,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回来混迹于龙泉镇?难道是大隐隐于市!”

    何旭杜道:“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上流社会也好,下流社会也罢,我都不喜欢,只想找地方混一碗饭罢了。”

    贾神父感慨道:“这话不像是你说的,想当初咱们那一群被老神父资助的孩子里,你可是最被给予厚望的!嗯,我还记得老神父对你的评价,虚怀若谷,却又十分骄傲!”

    说完这句话,贾神父却不由想到了自己,在神学院的时候,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觉得自己的前途不知道多么光明远大,谁料一转眼,就成了推磨的驴子,转多远都转不到别处,只能在这个小镇上虚度时光。

    两个人摆了会龙门阵,又说了些闲话,直到镇政府的门房老郑到这里找何旭杜,两个人才告别。

    原来是镇上某户主妇养的小鸡仔吃了隔壁邻居家伴有老鼠药的杂粮,两家人因此免不了一场恶战,需要镇上的干部前来评判,听了老郑的叙述,何旭杜朝贾神父苦笑一下,便独自前去调解,一直弄到了天色昏暗才算消停,这才朝办公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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