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脑花
很快的她们就到了梅子家,她家附近全是大树,站在空地里,只觉得浓荫四合,好象立在一个碧绿大幄之中似的,真是个好地方。
等她们进了院子,雨虽然已经小了,梅子的母亲华婶听闻缘由,还是连忙把她们让到堂屋避雨,并特意端来了红花大磁盘,上面放满了芙蓉糕、锅巴糖之类的点心。
沈玉琨四下打量,觉得这是迄今为止她见过的最干净的农房:四壁角落里没一点儿灰尘蛛网,万字格窗子用白纸糊得亮堂堂,院子里虽没有种花,却种满了蔬菜瓜豆。
再看华婶生得真是娟秀,从头到脚都干净整齐,只是脸色又黑又黄,显得非常憔悴疲惫,令人奇怪的是梅子对华婶的态度,明显轻蔑不屑,并不拿正眼去瞅,做母亲的也是低眉顺眼,时时伏低做小状,而关英好像也见怪不怪。
倒是梅子的一个弟弟叫天宝的,这娃娃今年才五岁,长得很俊秀可爱,估计是见到客人来太兴奋了,跨门槛时竟然跌了一脚,顿时脑门上就磕了个的大窟窿,又是血又是泥。
沈玉琨学过医药护理,见状连忙管华婶要干净纱布和药,梅子不以为然道:“我们这里的孩子不怕摔,过几天就好了。”
华婶也说家里根本没药,可做母亲的毕竟心疼孩子,末了还是找来一个小巧竹筐,筐里面有绣花绷子,碎布,彩线之类。
沈玉琨从筐里面捡出能用的布头,瞥见里面还有一副百花图,阵脚细密,端得是十分精致。
梅子看到竹筐里的绣花,立即沉下脸道:“有闲心弄这个,还不如在老汉身上多花点心思?”
华婶好像被捉了赃的贼,两只手不安的在围裙上擦着,口中诺诺道:“家里和地里的活计干完后才做的,绣几块帕子也能到镇子上换点盐巴。”
这时候就听见堂屋里面有个男人不耐烦的在喊:“人都死了吗,想喝口热水都要喊半天!”华婶听了,连忙慌慌张张捧着茶杯跑进去,没多久就听见陶瓷砸在地上的稀里哗啦声。
梅子坐在那里,并不起身,也不解释。
关英坦然起身道:“沈姐,咱们家去吧,万一待会又下了雨呢?”
梅子强笑道:“禄村实在没什么好玩的,过几天镇上赶场,那才叫热闹,咱们再约!”
小雨后的夏末,温度很快又上升了,溽暑熏蒸中热气粘稠,动一下都很费劲。
她们回到关家,还没有进院门,就已经热出了一身的汗,这时只见一条大黑狗立即跑出来奔到关英怀里撒娇,亲呢的不行。
关英的母亲利发婶听见狗叫,也跑了出来,这是一位胖胖的妇人,她身材矮小,却有一双大脚,苍老的面相显出从来不曾漂亮过的脸庞,听说她们刚从禄村回来,利发婶儿立即用夸张的声音道:“哎呀,要知道你们今儿去禄村,我就拦着,别去掺和村里的事儿。”
关英忙道:“狼狗爷带着一群人沉江去了,那两个男女是谁呀!”
原来禄村的村老姚钱树的院子门口总是栓着一条大狼狗,他家又在必经之路,孩子们从那边过,它一个劲对他们叫个不停。小孩子们就给村老起了一个外号,喊他“狼狗爷”。
利发婶明显不愿意谈这个话题,她只是抬头停顿了一下,半响才道:“就是两个苦命的人吧——你要是不需要备课,就去找点细活路!”
细活路就是指轻巧活计。
于是关英抱来一堆土豆开始刨皮,沈玉琨见状拿了把刀子想来帮忙,利发婶忙说:“这个可不能用刀削,不然土豆肉就少了。”
说完这话,她给关英拿了块玻璃片,给沈玉琨的乃是一片瓷瓦片。
刚开始沈玉琨还很兴奋,刨了几个后,手掌通红,又痒又痛,而关英却手法飞快,眨眼间就刨好一个。
沈玉琨不好退缩,只好继续硬着头皮刨土豆皮儿,同时发现利发婶正用一块黑黢黢的抹布擦着餐桌,擦完桌子,她又把抹布又浸到同样黑的水里面揉搓几下,开始去擦橱柜里的饭碗。
太阳很快就落山了,院子里的鸡鸭纷纷都往笼里钻,利发婶烫好烧酒,倚在门槛边纳鞋底,和两个女孩子聊天。
别看利发叔因为“惧内、宠妻”得了个“耙耳朵”的外号,可在家地位还是很高的,只要他不回来,利发婶是断断不会开饭的。
不一会,身材高大的利发叔如往常一样跨过门槛回家,夕阳照在院子里的四方桌上,那几盘小菜仿佛等来了最后一道作料,越发显得温暖诱人。
这是沈玉琨最爱看的一幅农归图。
只是她总想着那块黑黢黢的抹布,所以这顿晚饭她吃的比往常都少,还好有利发婶儿的闲聊下饭。
就听她感慨说,梅子妈的命特别苦,头胎就生闺女儿,一直被公婆欺负,她男人在外面跑单帮不大回家,也没人帮她。记得梅子小时候得过重病,爷爷奶奶就说病死算了,反正是个丫头,是华婶抱着她到处借钱求医,不知道磕了多少头,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烙下瘸脚的毛病,加上梅子长得磕碜,乡亲都说将来估计不好嫁,所以华婶真是想尽一切办法送孩子读书,想让她有个谋生的本事。
现如今梅子好不容易也大了,按说要熬出来了,哪知道华叔又瘫了,农活和家务都落到华婶身上,就这样后来她竟然又生了个儿子,华叔每次看到天宝笑得眼都睁不开了。
关英怔怔道:“天宝倒是个好孩子,希望长大了能疼华婶,梅子对她亲妈,真是,我只当她脾气坏罢了。”
利发婶儿不屑道:“脾气坏和人品坏是两回事儿,可话又说回来,梅子也不是打小就这样的。”
说到这里,利发婶看看丈夫,才道:“估计是从梅子发现了天宝的身世有关。”
她的话有几分吞吞吐吐,好像内有隐情又不足以对外人道。
利发叔长得本来就很威严,女人们闲话他一向板着脸不参与,可听到这里便发话道:“总归不是华婶的错。”
还是做女儿的及时岔开了这个话题,她道:“娘,我们今天遇上了何旭杜!”
利发婶“唔”了一声,说:“何先生啊,也是命苦的人!”
她见沈玉琨露出好奇,忙道:“他们家在禄村是有了名的高门大户,祖上出过好多当官的,他祖父是附近唯一的秀才,可惜家里人丁不旺,他父亲很早就没了,他母亲守不得寡,就和一个入川的老陕私奔,连累他家名声都坏了。要不是镇上的老神父帮忙养活他和妹妹,何旭杜怎么有机会读大学呢!”
沈玉琨接口道:“他妹妹呢?”
利发婶说:“嫁到了邻县。何先生也是心疼他妹妹,一定要留在本地当差。我们这里的小媳妇,要是娘家没人、没兄弟、没像样的嫁妆,不被婆家人欺负死才怪,华婶不就这样!”
沈玉琨不由道:“何先生真挺好的。”
利发婶瞥了眼丈夫,又望着女儿,眯眼道:”何先生是个顶好的结婚对象,家里简单,他要是娶了哪家的闺女,就是哪家的儿子了,对不对?”最后一句话是对女儿说的,关英的脸刷地红了,好像母亲说了不该说的话,泄露了她内心的小秘密,于是她立即制止了母亲的幻想,嗔道:“你就会胡说!”
关英看多了浪漫小说,在富有诗意的爱情中徜徉惯了,母亲的剖析在她看来太过于市侩。
吃完饭,沈玉琨照旧要备课,约莫忙到了9点来钟,抬起头就见她二楼窗户外面,约莫三十米开外的地方,隐约有一个人影,那人站在被晶莹雾气渗透的树冠下,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石像一样。
夜色里,这身影并不令她觉得害怕,反而有种悲怆的感觉,因为是那样的孤苦寂寞。
不过,慢着,好像不止是一个人呢。沈玉琨瞪大了眼,就见原来竟是两个人在那里,其中一个在满地跑,另一个静止不动而已。
关英指着窗户外道:“那是隔壁张婶和她的儿子大戆!他们是打浙江迁过来的,据说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哈巴儿,张婶的男人后来发财了,又娶姨娘生了几个孩子,就搬到了县城,张婶非要留在这里守着儿子,说大戆害怕城里人多。她就喜欢牵着儿子的手在村子内外走,手里总是拿着个拨浪鼓,逛的高兴了大戆就会发出嗬嗬的声音。大了,张婶就有点牵不住了,那傻孩子力气特别大,有次村里有壮汉抢走了他的拨浪鼓想逗他,愣是被拦腰抱起把人给摔地上了呢!”
这天晚上,何旭杜又做了噩梦,梦里她挥舞着棒槌在溪边洗衣服,四周是薄雾以及沼泽地的水汽味道,雾气仿佛时宛如流动的白云,环绕在她的身边,把她的笑容全部遮住,可即使他耳聋眼盲,站在离她丈余内,也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因为他的内心有某种亲切与温柔的东西,只要她在他身边,就令他心醉神迷。
雾气中小溪变成了禄江,远处的波浪口吐白沫来到江边等死,阳光温馨之极,令他想消融在太阳的光辉里,像水汽那样氤氲在蓝天中,只是她却不见了,场景变作他和母亲一起在岸边走着,继而母亲被人丢进江中,他先是看到江水泛起泡沫,水面荡起波纹,就听见母亲疾呼喊救命。可做儿子的却匍匐在江边,被一股难以克服的力量死死拴在地上,那喊声越来越大:“我要淹死了,要淹死了!”
仔细的听,又好像不是母亲的声音,而是她的呼喊。
终于,他醒了,浑身的大汗淋漓,还微微喘着气,好像刚从那栩栩如生的梦境里逃出来。那个梦,就好像被鸦片止住了的疼痛一样,能够给他带来同样的感觉:迷离恍惚,喘气紧张,加速了的心跳。
何旭杜在床边坐了很久才起身:逝去的岁月,往日的生活情景都在眼前浮现出来,像幽灵似的,带着苦涩和芳香,甚至还有田野里干草和枯木的气息。尤其是从江心传来那个呼救声,梦醒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仍然折磨着他,令他对自己的无能倍感沮丧。
有些问题不能多想,否则总会把人引向不能自拔的黑暗之中。
开学后,秋日的凉爽很快取代了炎热,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来到了。
这天是中秋,小学中午就提早放了学,几个女孩子从办公室出来时,就见学校的男教师们正在操场上打篮球,许多男学生都在围观,时不时发出阵阵欢呼。
梅子眼尖,隔老远就发现打球的人里竟然还有镇政府的何旭杜。
见状她立即拉着两个同伴直朝球场挤过去,关英却看到了住在关帝庙的马排长,就有点不大乐意。
这时正好马排长被替换下来休息,他一眼看到关英,就笑嘻嘻道:“小关啊,你口袋里鼓鼓囊囊装的啥?给我吃点!”
关英没声好气道:“装的狗屎!”
马排长嘿嘿一笑,说:“狗屎我也吃!”
关英撇嘴道:“狗屎也不给你吃!”
边上的小学生听了哈哈大笑,一时之间,马排长就有些下不来台,沈玉琨连忙岔开话题找他聊。
她知道原先镇上的关帝庙住的还有和尚,后来被国民党的一支部队给占了,姓马的军官就是奉命驻扎在这龙泉镇上的,他是湖南人,胆子野、手里又有枪,可关英的狡黠泼辣令他不敢造次。
只是这马排长像很多军官一样,一穿上便服就很难看,要不是他主动招呼,沈玉琨今天差点没认出来。
梅子则指着何旭杜道:“你看何先生篮球打的多好!”
关英笑道:“可不是,听说平日里何先生回家不是吹口琴、画画、练字,就是看书,斯文安静得过分,哪想到上了球场,竟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马步青排长虽然和沈玉琨说话,却十分关注关英的一举一动,听了她的这话,心里直冒酸泡泡。
梅子说镇子上有集市,她们待会不如去逛逛,顺便吃个午饭。
“听说兴旺居新来的郫县厨子手艺特别好,哪天让我爸带咱们去吃饭!”关英提议道,沈玉琨近日口中正寡淡无味,听闻忙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呗?”
梅子笑道:“哪有年轻女人自己下饭庄的啊?”
关英解释说,这里的习俗,都是不正经的女人才去酒楼独自吃酒,叫一碟花生、一壶酒,谁要是看中了她,帮忙把单买了就行了。
说到这里,梅子显得特别恼恨,说:“都是这些烂污女人,好端端的风气就被她们弄坏了。”
马排长忙插嘴道:“待会我要去镇上新开的阅览室看报纸学习,要不一起到兴旺居吃饭?”
关英明显露出不相信的眼光,道:“你被这工作害死了!”
这话有点让马排长咂摸不出好坏,只是涎着脸道:“你是真心疼我!”
关英翻了个白眼道:“你们这差事是肥差,吃得太好又不用上前线,所以看你腰也粗了,脸也肥了,再这样胡吃海塞下去,整个人都跑不动了,所以我说你是被这工作害死了!”
马排长听了哈哈大笑,说:“就你牙尖嘴利!丫头们,走呀,现在就去兴旺居,我请吃饭!”
梅子听了,立刻来了精神,问道:“吃什么呀?”
关英冷笑道:“请吃脑花就去!”
马排长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
梅子撇嘴道:“一听说吃脑花,马排长的小腿肚都在打颤了。”
几个女人笑成一团,又重新上路,把马排长远远的撇在了身后,隐约听见关英的声音:“脑花都吃不得,怎么上场打日本人啊?”
她们又是一阵大笑,马步青无奈地挠了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