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沉江
沈玉琨头一次进禄村,就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那是1942年春天,丈夫的职务令他疲于奔波,她虽然暂时远离敌伪区来到了西南后方,也并不想无所事事,所以就在朋友的帮助下谋得一个国立小学教师的职务,地点乃是成都附近的龙泉镇。
于是五月里一周,沈玉琨独自拎着铺盖来到镇上,这里虽没有汽车,不通电,可当大部分的中国都笼罩在战争阴影下时,它又相对是平和的,甚至令她这个逃难来的北方人感到某种安逸。
只是,巴山蜀水,对她而言还是一个神秘的所在。
她的生活头一回离田野这么近,实在令人惊喜,因为那龙泉镇附近全是农田,菜和瓜果都长得很足实,包谷能窜到半人高,尤其是下完雨,仿佛能听到它们在蹭蹭地长个。
听人说雨水太大的时候,河水甚至能冲出河道冲垮田地,老人们管这叫:河神发怒了。
农村的夏天真是紧跟着春天寸步不离的就来了,接下来的暑假一晃而过,新学期开始前,因为之前要来的老师临时变卦,,校长在沈玉琨原本承担的数学课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体育课。丈夫洪湛在电话里获悉后,笑道:“校长真是有眼光,斯文的女同胞是教不来体育课的。”
这个还算好,只是住的教职工宿舍实在太差了,屋顶特别容易掉灰,只要有轻微的震动,哪怕是一声咳嗽,顿时天花板就像撒胡椒面一样扑簌簌的落灰。后来还是校长出面,帮她在同校国文老师关英的家里借了一间房子。
关家客籍游宦入川,同作为外乡人,他们和另一户张姓的人家在禄村通往龙泉镇的必经之道上盖了两个院子,靠种地、做卤菜、养家畜谋生。
关英说禄村附近的村庄里,祖祖辈辈居住的都是固定的家族,比如姚姓、何姓,像他们这种客边的外乡人,哪怕都来了好几代,也总被村里人当作“土弯弯”、“山老表”,除非是联姻,否则很难真正的融入。
眼看着后天就要开学了,关英建议带沈玉琨四下里闲逛一番,正好同校教缝纫课的梅子要回家,她的脚有点残疾,做不了重活,连行李也不能拎太久,所以三个人干脆合伙雇了辆鸡公车帮忙捎带行李,一路说说笑笑朝禄村出发。
夏末的午后过得格外缓慢,树上的鸣蝉拖着声音,似乎把时间拉扯到最长的极限,沿途的大树上的绿叶在热风里轻轻闪动,通往乡间的石子路被阳光照耀的白晃晃,背后镇子上茶馆里的麻将声和笑骂声偶尔传过来,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声音。
远方的禄村,就如同天上的白云般平静、轻柔、妥帖。
鸡公车把她们送到村口就走了,梅子拎起她的行李,指着前方向沈玉琨说:“岷江支流从禄村擦边而过,对岸就是邻县,河上还有摆渡船只。”
于是沈玉琨脑中由此汇集的便是一幅青山绿水小船图,哪知道第一眼看见的,居然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那芦苇生得实在有气势,有大半人高,顺着河水一直延伸,可谓波澜壮阔!
那一瞬间,沈玉琨惊喜道:“芦苇!”
作为土生土长的禄村人,梅子忙纠正她道:“这个应该叫巴茅,在我们四川的乡下随处可见,是不是和你们北方的芦苇长得很像?”
沈玉琨忙不迭的点头称是,立即就朝巴茅从里钻了过去,害得关英后面叫道:“小心,别被巴茅叶子的边割到手和脸!”
沈玉琨一边笑一边跑,很快她就来到河边,因见一个人正在那里钓鱼,她连忙噤声,此刻那渔翁的渔线末端已经有条银光闪闪的小鱼在活蹦乱跳。
不远处,对岸邻村不少人家已经开始烧饭,乳白色的炊烟冉冉升上天空,在河岸那头聚为一朵朵浮云,而在更远的地方,连绵不断的墨绿色山脉在天幕上勾勒出蜿蜒的迷人曲线,沈玉琨不由道:“这山离咱们很近,找机会一起爬山吧!”
关英抿嘴笑道:“望山跑死马,那可一点不近呦。”
不管能不能登山,这种乡野间恬淡幽静的乐趣,真是城市生活万难感受得到。自从避难南下,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于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喜悦直沁她的心脾。
渐渐的,她才留意到一种轰隆隆的声响持续不断,那低沉的声音好像从河底发出来的,是瀑流的喧嚣声,似乎整条河似乎都在颤动。
沈玉琨猜测河流的上游应该落差很大,此处的水位估计也颇深。这时关英和梅子已经赶到,梅子惊呼道:“看,竟然有人在禄江里钓鱼,肯定是个外乡人!”
关英仔细辨认了那背影,迟疑道:“有可能,因为本地人从来不吃这里的鱼。”
“为什么啊?”沈玉琨脱口问。
两个女孩互相看看,表情很是微妙,沈玉琨见状便不再问。
每个古老村庄都有自己的秘密,外乡人不该刨根问底。
梅子指着远处的小船说:“禄村人如果要去成都,过江后借道邻村最便捷的,否则就要多耗上大半天的路程。”
关英说:“新来的镇长不是讲要造桥吗,有桥以后不用坐船就到对岸了!”梅子撇嘴说:“这事儿他说了算?村里有村老,村外头有袍哥,镇长说的话向来都不算数!”
关英辩白道:“要改啦!现在是抗战,所有的资源和行政力量都要汇集到政府手里,才能集中一切优势打日本人,我听镇上的何先生说,咱们中国人就是太散了,山西、新疆、云南,都各有军阀,不能拧成一股绳子,否则大家团结起来不内讧,早就把日本人赶走了!”
梅子嘟囔道:“要是被我爹听到这话又要讲了,国家大事要女人都关心起来,那才糟哩。”
关英不服气道:“国都要亡了,还分什么男女?”
沈玉琨听着她们两个拌嘴,并没有插话。
突然间,天上轰了几次闷雷,田地里冒出一股土腥味儿,就开始下雨了。这里的夏末常有那种轻巧绵薄的细雨,先在衣服上留下密集的水珠,继而才冰凉的浸透衣服,怪恼人的。
关英见状,刚说了一句“咱们走吧”,忽见一群人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了河滩上,前前后后足有几十个。
这群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沉默不语、脸色铁青,梅子最先认出这伙人乃是她禄村的同乡,随即立即明白过来他们此行的目的,慌忙拉住左右朝后连连退步,好给这群人让出地方。
沈玉琨这才注意到队伍中间有四个汉子,他们分别架着一男一女,两人嘴里皆塞了麻桃,那男的额头上有血迹,早就奄奄一息,女的还在挣扎,奈何被捆的犹如粽子般严密,手臂根本动弹不得。
三个女人吓得顿时立在当地,连跑也忘记了。
就见这群人来到河边,默默望着河中心,彼此间也不交流,更没有丝毫避讳旁人的意思。
其中一个花白胡子的红脸老者,面无表情、气定神闲站在河边,他冲身那群人摆摆手。就有人分别从河滩上捡来石块绑在那对男女的手脚上,动作熟练利索,随即四个汉子分别捉住地上男女的脑袋和腿,先是抬起,继而用力荡了几下,再朝远处用力一抛——人在半空划出弧线,“噗通”沉入河中。
河水四溅,翻腾荡漾了一阵,又逐渐恢复平静,只有微波细浪一直传递到岸边。
沈玉琨虽见多识广,也是头一次看到乡村里的私刑,尤其又是光天化日之下,行为之坦荡,好像被他们抛进河里的就是一条狗或是一只猫。
她只觉得胸口好像被人用巨石猛击一下,脑袋里嗡嗡直响,刚想要说话,却见关英面露惊惧,用力拉着自己的手示意噤声。
一直等到那些人渐渐走远,关英才小声道:“沈姐,咱们管不了这事儿。”
沈玉琨这时才能喘出气儿,愤怒道:“这是杀人,我们应该赶紧到镇上报警!”
就听见一个声音冷冷道:“无赃不成贼,无尸不成案,报了警也没用。”
说话的就是那个渔翁,他早就收拾好渔具,转身和她们打个招呼,关英恍然大悟道:“是何先生,怪不得我觉得背影看着眼熟!”
她转身向沈玉琨介绍道:“这位何旭杜先生,也是禄村人,大学毕业后在县政府当秘书,三月份和新来的镇长一起来龙泉镇挂职锻炼当副手。”
随即她又向何旭杜介绍了沈玉琨,对方听了,便朝她点头问好。
只见这位何先生身材瘦长,外貌清秀,看着很年轻,神情中却有一种厌世者的冷淡,好比一座新的建筑物,还没有竣工就已经长出了青苔。
寒暄过后,沈玉琨立即道:“何先生为什么说报警没用?乡民不懂法,难道你也不懂吗?”质问的口气很明显,梅子和关英都有些不安。
何旭杜原本拎着渔具要走了,听见这话,便上下打量了下这个叫沈玉琨的女教师:她目光清亮,眼神犀利,仿佛能够洞穿很多东西。
虽然他有点不喜欢她,倒觉得看那样子她应该是个聪明人,他想真正的聪明人都应懂得收敛,通常不至于令人太生厌。
于是他微微一笑说:“乡村是法外之地,有它自己的那一套规矩,警察管不了,县长管不了,蒋委员长也管不了。”
情知他说的有理,沈玉琨竟无语,她不由瞄了眼他手里的水桶,里面有几尾肥鱼正在那里打旋:这位禄村人竟然肯吃这里的鱼?
何旭杜好像看出来她的疑问,他举起水桶笑道:“这地方又不是死水沟,是活水,其实并不碍事。”
梅子忍不住道:“刚才那一幕你都亲眼看到了,那以后还会来钓鱼吗?”
何旭杜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笑道:“来呀!否则你们以为镇上餐馆里的鱼都是哪里来的?”
他话音刚落,沈玉琨突然想起中午镇上吃的豆瓣鱼,只觉得肠胃里翻江倒海,不由一阵干呕,连忙扶住身边的关英道:“我,我再不吃鱼了。”
何旭杜见状哈哈大笑,关英跺脚道:“何先生,亏你还是个父母官呢,胡说八道什么!”
眼见得雨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沈玉琨又是满脸不适,梅子忙道:“快到我家里来避会儿雨吧!”
梅子说她家就在村口,于是她拎着行李,一边趔趄着走路,一边喃喃道:“我们这里只要村老发令,犯了事儿的人不论男女,都要被投到禄江,都怪我,不该随便带你们过来。”
沈玉琨强笑道:“这种事儿又不会敲锣打鼓到处知会,哪里怪的了你。”
关英回首去望身后的禄江,脸上还带着余留的恐惧,轻声道:“前年禄江上游近有沉船,说是援助内地的军需,政府派人到水底下打捞,听潜水的人说在靠近禄村的河道里,水深十米的地方,发现了好多具被铁链捆手的骸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