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针锋相对
这天晚上院子里安静得很,没有了何太太的聒噪,所有的人都有些不习惯。
有人辗转反侧,有人悲戚难眠,以至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大家都不知道,反正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见屋顶、树叶、道路上全是积雪,然后太阳一出来,积雪就开始融化,扑簌簌朝地上掉,到处都是滴滴哒哒的声音,好像这个世界就要垮掉。
何太太就是在这天下午下葬的,她被埋到了上海虹桥公墓,这个葬礼比她生前自己想象中的仓促简单许多,傅太太则带着两个孩子,结结实实的在她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她的火车票是下午的,她不让任何人到月台送别,只是让老龚把她和孩子们送到闸北火车站。
沈玉琨在想象中,听到了火车的汽笛,看到了车头喷出的白雾,傅太太她们就在这一团白雾中渐渐模糊。
还好当天晚上沈玉琨就收到了沈湛的电报,寥寥数语,说自己在宁波,近日就会来上海,勿念。
沈玉琨紧绷的神经一下放松了不少。
傅太太离开这天,老龚夫妇搬了出去,陆逊一又不在家,院子一下子变得冷清很多,再没有孩子们的欢笑声、何太太的叫骂声。沈玉琨对声音变得异样敏感,一点风吹草动就令她警觉。于是这天下午的电话声就显得尤其刺耳,原来是哥哥沈荃从广州打来的。
沈荃已经很久没和她联系,她知道,广州在日本人的持续轰炸中,也几乎变成了废墟,彻底打碎了她南下的打算。
哥哥说:“你既然要成家了,就早点搬出来住吧,你那里挺不吉利的,一个多月吧,三个人就没了!”
沈玉琨笑道:“你也不看看眼下的局势,到处都有伤亡,哪里还顾得上吉利不吉利啊。”
她这才发现,沈荃今天讲话有些吞吞吐吐,似乎有话要说,沈玉琨直接道:“你说吧,我还有什么不敢承受的呢?”
沈荃半晌才道:“你要么劝劝陆逊一,让他赶紧收手吧!不过我觉得他那牛脾气,估计说了也没用。”
沈玉琨表情渐渐变得凝重,问道:“你把话说得明白点。”
接下来沈荃的几句话,令她的心彻底陷入了持续而平静的黑暗。
第二天早上,法租界又出了一桩暗杀的新闻,原来是日本人攻入南市区后,不遗余力的组织上海伪政府,召集了一群政坛余孽为他们摇旗呐喊,没想到其中一位刚答应出任要职的官员还没有走马上任,就在法租界遇刺受了重伤,刺客共有两人,一个被俘、一个逃脱。
因为事发在法租界,日方已向工部局施压要求尽快捕获凶手,甚至要求将被俘人员转交日本当局。
沈玉琨是在难民署听到了这则新闻的始末,这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半,她迅速掂量了下时间,就立即推开围在无线电周围的人,飞速奔向大门,从一个拎着提包想乘洋车的胖子手里抢走了机会。
在她大声呵斥车夫朝霞飞坊奔驰的路上,她想象霞飞坊此刻或许是人头攒动的,或许是零星有几个警察正在那里伺机行动,或许是早就人去房空,但怎么也没想到,她顺顺当当回到了家,阿德还问了一句是谁,她来不及回答,径直跑到了陆逊一门前,没想到正好遇到他要开门倒水,看上去与往日无两,反而是气喘吁吁的沈玉琨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可沈玉琨知道,聪明人的脸都像冰山,附在上面的三分相根本什么都看不透,尤其是眼前的这位,想要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更多的要看他是怎么做的。
果然,他立即转身就要回屋,沈玉琨伸出左脚挡住了门,陆逊一背对着她停顿片刻,终于道:“你进来吧!”
按照陆逊一的秉性,为了避嫌,一般不会邀请异性与自己在家里独处,不过今天他不仅打破了惯例,并且关上了房门。沈玉琨进屋后打量一番,屋里收拾的很整齐,简直不像单身男人的房间,更不像要马上走人的样子。
她见桌子上放着洋甘菊茶,说:“你感冒了吗?”陆逊一点点头,她说:“这茶味道太刺鼻了。”
陆逊一朝她笑笑,做了个手势请她落座。
沈玉琨没有立即坐下来,好像站立能更令她保持某种优势似的。
她道:“你还记得几天前来过一位胡先生吗,他是一位川军将领的副官,被派来调查蔡丽娜的真正死因。我和他都觉得蔡丽娜是被人灭了口,因为她想要挟一个有秘密的人。”
陆逊一这才回身凝视她,嘴角带着常见的那种不屑一顾的笑意,但是并没有阻止她说下去。
沈玉琨继续道:“我分析过,蔡丽娜究竟是想要挟这院子里的哪一位。张祥生是逃兵,身上有钱,可以要挟,何太太和万裁缝有私情,阿德一直怨艾颇深,但都是很久前的事情。而你和傅先生也都有秘密,但是我认为蔡丽娜要找的人是傅先生。”
陆逊一仍旧拿着茶杯,既没有质疑也未曾反驳,而是一幅“愿闻其详”的表情。
沈玉琨这才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她道:“阿德明显是知道蔡丽娜曾经给谁打过电话,也知道这人和她的死密切相关,他却不肯说出来这个名字,显然是为了保护一个人。之前受张祥生的误导,我以为阿德喜欢娈童,其实这都是误会,阿德从小丧父,母亲与人有私,他又是残疾,对叮咚难免有同命相怜的感觉,所以格外疼爱那孩子。”
陆逊一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嘶哑,可见是感冒颇重,就听他道:“你是说,阿德要保护的人是叮咚?”
“对,”沈玉琨道:“这也是我能说顺藤摸瓜得出结论的重要依据,否则很难确定蔡丽娜遇害前打电话究竟是要找这院子里的哪一位。”
陆逊一道:“蔡丽娜要找的是傅先生!”
沈玉琨说:“是的,必定是这个行为令傅先生感到了惧意,于是他背后的组织就迅速出手将蔡丽娜灭口,为栽赃陷害,这个组织还蓄意谋害了她的情人,好让人疑心一切都是蔡丽娜的丈夫所为,可惜,他们误杀了蔡丽娜的同学小董。也正是这个破绽,令阿德以及幕僚胡先生对蔡丽娜之死感到了蹊跷。而傅先生没多久就遭遇暗杀,阿德虽不知其的真实身份,但也必定猜到他是位关键人物,再加上为保护叮咚,他选择了沉默,一直到他确定再没有人为蔡丽娜、傅先生翻案,才忍不住透露了一点真相,却又对关键情节三缄其口。”
说到这里,沈玉琨沉默了片刻,她看陆逊一并没有急于发言的打算,知道今天想要撬开他的嘴巴,是有些困难的,此刻的他看上去比刚才略显警觉,很明显处于一种严密的防备状态。
就听她道:“现在我们再回到傅先生身上,我认为他的死,主要在于他身份的曝光。”
陆逊一笑道:“什么身份,国民党高级经济官员?”
沈玉琨干笑一声,道:“当然不是,如果他只是官员,或者是学者教授,应该不具备被要挟的价值,这个身份应该是隐秘的、在当时淞沪会战的局面下能置其于死地的危险身份,那么,最能招来杀身之祸的身份是什么,汉奸!”
陆逊一长叹了口气,看着手里香烟的烟圈缓缓开口道:“我很意外,你能把蔡丽娜的死和傅先生连在一起,继而去发掘傅先生的真实身份。不得不承认,我之前小看了你。”
话虽如此,他表现出来的那种轻松有趣,仿佛老师在评点孩子的作业,这种态度多少令沈玉琨觉得不舒服。
于是她把椅子搬到了他对面,针锋相对的意味很浓,就见陆逊一盘腿坐在床上,仿佛身心都已经落地生根。
长时间的静默并不能令她感到慌乱,因为她已经学会从他不同的沉默中正确解读他的意见,她想这时候不该着急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否则或许能够震撼到他,但并不一定令人心悦诚服。
于是她笑了,说:“何探长曾说暗杀傅先生的人就在这座宅子里,不管他的分析有没有道理,我赞成他的结论,但凶手绝对不是张祥生,他为了掩饰逃兵身份,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做出格的事儿,遗憾的是张祥生还疑心是我举报了他□□才导致他被捕,可实际上我只和真正的凶手提过□□的事情,那么凶手为什么要举报张祥生呢?难道是为了发现他逃兵的身份要伸张正义?不,我觉得答案就是凶手要找替死鬼。”
陆逊一的眉毛挑了一下,看上去无动于衷。
沈玉琨决定换个角度来攻破他的沉默,她笑道:“其实即使没有暗杀,傅先生也在劫难逃,因为有人一直在他饭菜里下毒,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丈夫萌生杀意,我想通常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
陆逊一道:“你不要污蔑她!”
当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她吓了一跳。
沈玉琨笑了:“你本来可以毫无情绪波动的听这个故事,因为你对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一件事,本该是没有情感,不,是必须没有感情的:杀手不该爱上猎物的妻子。”
陆逊一盯着对方的眼睛道:“是的,我对傅太太有感情,但我也想告诉你,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龌龊,更没有奸夫□□。”
沈玉琨严肃道:“是的,因为你以蓝衣社杀手的身份就能结果了傅先生,没必要再和傅太太联手。”
尽管早有准备,陆逊一听到“蓝衣社”这几个字,还是有点震惊。
他迅速纠正说:“不是杀手,是社员。”
继而他才露出几分困惑,道:“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沈荃告诉你的?”
沈玉琨道:“几个月前当我大哥说起你时,用戊戌六君子来形容,我就开始疑心了,在此之前你也透露过自己是有政治信仰的,于是我怀疑大哥所说的那个有着献身精神的狂人应该是你。”
陆逊一笑笑,似乎对“狂人”的形容非常满意。
沈玉琨道:“报国有很多途径,为什么不参军?”
陆逊一道:“我个性散漫,更适合单独行动。”
沈玉琨点点头说:“你回国就是为了杀人吗?”
陆逊一露出骄傲的神色,道:“你只讲对一半,我是为了杀汉奸和卖国贼。”
沈玉琨叹道:“我不认为靠这种暴力,能够救国。”
陆逊一看着她,笃定道:“人各有志。”
沈玉琨说:“可是你爱上了一个汉奸的妻子。”
陆逊一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他道:“她在发现了丈夫和蔡丽娜的死有关后,就陷入了狂躁,后来得知傅先生不仅投靠了日本人,而且要把孩子们送到日本,这才动了杀机。其实,根本不用她出手下毒。”
沈玉琨道:“因为他本来就在你的暗杀名单上。”
陆逊一点点头,说:“不过我还是提前出手了,因为我发现了她的药粉。”
沈玉琨感慨说:“你想保护她,她不该为丈夫的卖国求荣承担责任,也不该在担惊受怕里度过下半生。”
陆逊一冲她笑笑,似乎在感谢她的体谅,不过他还是补充了一句:“汉奸家属的身份一旦曝光,会让她在国内寸步难行。对了,确实是我举报了张祥生,不过并不是为了找替死鬼,乃是因为他在追求我喜欢的女人。”
沈玉琨“嗯”了一声,说:“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他摇头道:“她不知道。”
沈玉琨笑笑:“在不知道你蓝衣社身份之前,我确实怀疑过你们,这让我非常困惑,因为我把你们当成了朋友,不愿意朝那方面去想,后来我其实非常高兴。”
“谢谢你对我们的信任。”陆逊一说。
沈玉琨缓缓起身道:“可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不愿意被指责为渎职。这在你的道德法典里是不允许出现的,正好此时你发现了有人在查蔡丽娜的死,你也知道和傅先生有关,有可能牵连她。于是你赶紧让她离开,好令你心安,令你不至于亵渎自己完美的蓝衣社生涯,你不能让人指着鼻子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哪怕这个指着鼻子骂的人是你自己!可是陆逊一,做狂人易,做完人难!”
这些话犹如利剑,击中了他的要害,陆逊一所表现出来的优越感突然受到了打击,他的表情也迅速发生变化,脸上呈现出颓败的表情,就听他轻声道:“你骂得对。”
沈玉琨痛心道:“山东已经沦陷了,这一路回去多么危险,你很清楚!我非常失望,因为你和傅先生一样,都是自私透顶的男人!”
她忽然收住话头,因为陆逊一已经满面是泪。
是的,在他无数次虚妄的想象里,自己就像一个江湖侠客,快意恩仇、策马奔腾,一川河山任平生,然而现在,她携带稚子逃亡。而沈玉琨的指责终于令他不得不直面自己的脆弱,他不由自问:你后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