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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战争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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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她傍晚从难民署回到霞飞坊,远远就见弄堂口围着不少人,间杂着几个巡警在那里维护秩序,她紧走几步上前推开堵在门口的行人,果然,巡警是来他们这里的,这次他们带走了张祥生。就见他被五花大绑,身边还跟着两个行伍打扮的人,虽然这两个人手里没枪,可帽子上的青天白地满日红还是非常刺眼,就听一个巡警冷笑道:“好小子,行李都收拾好了,想逃,你能逃哪儿去呢,日本人那里吗?”

    张祥生的脸憋得通红,但并不说话。

    就见陆逊一上前道:“他犯了什么事儿?”

    这时,何探长不知道从哪里挤了出来,他有点不喜欢眼前的这位高个子那副质问的口吻,而且那种审视的目光在他看来就是挑衅,还夹杂着些微的藐视。上一次他来霞飞坊时就留心到了这位陆逊一。对,后来他还调查了此人的来历,说是留洋回来的大夫,履历无可挑剔,但是凭借多年做警探的本能,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饶是如此,何探长认为还是有必要向围观的诸人说明一下来龙去脉,就见他双手朝下,朝人群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大声道:“我是巡捕房的何探长,有人举报这个姓张的是杀害傅先生的凶手,果然在他床板的夹层里藏着把□□,和打死傅先生的那把同种型号!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

    说到这里,何探长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诸人的表情,他心满意足的提高声音,几乎一字一顿道:“最要紧的是,他是国军的逃兵!”

    邻里街坊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沈玉琨虽然怀疑过这人身份,但是真相的暴露仍然令人猝不及防。

    阿德听了朝他“呸”的吐了一口,何太太拍着胸口道:“啊呀,怪不得他行径那么古怪,一会说他是宁波人,一会又讲自己是温州的,却又听不懂弄堂里温州邻居的话。”

    张祥生并不理会街坊们的闲言碎语,他早就发现了人群里沈玉琨,用有些悲愤的声音对她说:“沈小姐,枪的事情只有你知道,为什么要举报我啊!”

    逃兵身份固然可耻,可沈玉琨并不想用义正辞严的回答搪塞他,她刚说了句“不是我”,就见张祥生转身奋力朝楼上看,就见傅太太双手握住栏杆站在那里,于是他大声道:“傅太太,我,我虽然不是好人,但从来不作恶,我就是怕死啊!”

    傅太太原先只是冷眼望着眼前的一切,听见他这样说,旋即转身离去。张祥生望着她的背影,终于低下了头。

    尽管何探长还振振有词地说张祥生有杀害傅先生的嫌疑,沈玉琨并不认为他的怀疑有理,她想:张祥生既然是逃兵,应该低调行事,任何有可能把他身份曝光的事情都要避免,怎么会去惹火烧身呢?再说张祥生一口咬定是自己举报,实在是冤枉之极,张祥生在此隐藏,按说是十分的隐蔽,他又是个笑眯眯的老好人,连阿德都可以欺负,谁会在短时间和他结仇、又摸清楚他的身份呢?

    这个疑问在第二天就被报纸上的惊天新闻终止了,沈玉琨只看到了七个字:钱塘江大桥被炸。

    她慌忙把新闻浏览一遍,随即立刻致电洪湛,电话根本无人接听,她又找到他以前工作过的南京兵工学校,他的一位前同事吞吞吐吐,半响才安慰她道:“放心吧,桥不是日本人炸的,工程队的人都应该都没事儿。”

    什么,不是日本人炸毁了大桥?那会是谁?她脑子一团混乱,简直像浆糊一样。

    回到屋里,她仍坐立不安,不断去想象最坏的局面。

    就在此刻,陆逊一敲门而入,他应该也看到了新闻,就听他说:“如果杭州不保,钱塘江大桥就等于是给日本人造的,日本人会拿它来运输人力和物质,用来攻打我们。南京政府要求炸毁这座新桥很正常。说不定放炸药的,也正是洪湛他们,因为只有结构工程师才知道桥的受力点在那里,炸药放在哪里才能事半功倍。”

    她难以置信,喃喃道:“可这样一来,万一杭州沦陷,城里的居民就很难撤离了。炸桥不就等于炸断大批人的生路?”

    陆逊一苦笑道:“哪又如何?”

    她又想,对于建桥的人而言,如此操作简直无异于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洪湛这些时日忍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但他口风如此严密,竟然一丝一毫都没有透露。而她,只顾着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也从来没留意过他的情绪,甚至现在连他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沈玉琨不敢再想下去,本来混乱的心情,此刻充满了悔恨。

    陆逊一安慰她说:“我估计洪湛正在前来上海的路上,等他到了,可以和我暂时挤一间房,后天上午傅太太带着孩子一走,你们就搬到楼上,清清静静的过几天小日子。”

    她带着疑虑下楼来到厨房,才发现小妹姐正在给娘儿几个准备火车上的饭,见沈玉琨从楼上下来,她小声说:“我也没想到傅太太会回老家。”

    沈玉琨说:“你以为呢?”

    小妹姐立即道:“我以为傅太太会改嫁啊。”

    说到这里,小妹姐脸上露出笑容道:“谁都看得出来啊,傅太太和陆先生更般配,陆先生会疼人!傅先生,哎,比我家老龚还自私。”

    沈玉琨这才确凿意识到:傅太太要离开上海了,应该去见见她。

    她来到走廊尽头的房子,就见傅太太正蹲在行李堆里收拾东西,看到有客人来访,她连忙起身请沈玉琨坐下。

    其实自从傅先生过世,不,准确点来说是自从蔡丽娜遇害,她们两个几乎没有机会好好的说过话。傅太太这样的女人通常不大愿意接受外界过多的怜悯,尤其是交情不够深厚的话,“可怜”这个词儿说不定会冒犯到她。

    于是今天再看到她,把寒暄、问安那些客套话撇掉,她们这两个每天都会见面的邻居间,竟然滋生出几分陌生感。

    沈玉琨望着那些箱笼包袱、麻袋网篮,惊道:“你一个人怎么带的动?”傅太太双手一摊无奈道:“丢在这里分文不值,到了家每一样又要重新买,真是头疼。”

    说完,傅太太指着地上一架无线电收音机道:“这个是我在先施百货买的,也不想随随便便卖掉,要是你愿意,可以拿来听听新闻什么的。”

    沈玉琨表示了谢意,半晌才小小心翼翼道:“回山东后,还会再来吗?”傅太太笑道:“估计不会了吧,这里我也没什么亲人。”

    那么,此番生离,其实和死别差不多,再见的可能性微渺。

    沈玉琨本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却也不由暗哑了声音。

    还是傅太太打破僵局,她笑道:“听说你要结婚了,我给你准备了一套化妆品,希望你喜欢。”说完话,她就从桌上拿出一个精致的纸盒子。

    沈玉琨脱口道:“是陆逊一说的吧。”傅太太大概没想到会听到他的名字,她愣了一下,眼里有片刻的失神。

    刹那间,沈玉琨感到了这个名字在对方心里的份量。于是她更进一步,道:“傅太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急着走,但我很想说的是,你大可不必急着回山东。”见傅太太正微笑着望着自己,沈玉琨道:“他没有留你吗?”

    这话太冒失了,一出口,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果然,傅太太眼里的笑容渐渐消逝,有那么一刹那,沈玉琨甚至怀疑自己会被扫地出门。不过,即使如此,她仍然相信,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假如对方生气,那也是因为她说的都是实话。

    就见傅太太把手里的抹布缓缓放下,道:“其实蔡小姐死后,我就一直很害怕,原本只能干等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虽然我也说不上来究竟前方会有什么厄运在等。不过,而当事情真真切切发生时,我更多的是感到轻松和解脱。”

    说到这里,她脸上掠过笑意。

    沈玉琨不依不饶道:“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就算为了他?”

    听见她这样问,傅太太不由笑了,她的婚姻曾经那么的不幸,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的不幸,然而爱情这个东西有时候就像是本能,陆逊一的出现令她终于知道自己是不幸福的,可是,就算不幸已然终结,她却不敢再对生活怀有过多期望:哪怕是在他表白的那个晚上,她在感受幸福的同时,更多的感受竟然是不安。

    后来,她终于明白那不安来自于何处,它来自于叮咚,她八岁的儿子,像一个成年人那样,用疲惫而厌恶的神情望着她,轻声道:“妈妈,你就那么等不及吗?”

    想到这里,傅太太的心犹如被毒蛇蛰了一下,她抬头笑道:“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好人,千里挑一的好人,是我配不上。”

    见沈玉琨还要说话,傅太太笑道:“真遗憾没有早点认识你,但是也真高兴认识你。”

    这是一个委婉的结束语,把今天的对话划上了休止符。

    沈玉琨不由笑了,同时竟也觉得松了口气,或许是为对方感到了一丝解脱。对,就是解脱!不管作为风光无两、成就斐然的年轻学者的妻子,傅太太曾经是多么的引人羡慕,都不如现在的她自在轻松。

    至于真相,沈玉琨头一回觉得那并不重要,她只是感到遗憾,为什么傅太太不肯留下来,或者说陆逊一没有留她?

    虽然只有几步路,傅太太还是亲自送她出门,就见走廊上站着阿德和叮咚两个,也正在那里说话,阿德嘱咐他好好读书,又从口袋里抓了一大把花生糖和巧克力放到他口袋里,叮咚腮边挂着两行泪说:“阿德,以后你会来山东看我吗?”

    阿德伸手在他肩窝佯装打了一拳,说:“好小子,哭什么?我腿脚不方便,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还是你回上海时顺便来看我吧,反正我哪里都不会去,无非和姆妈守着这房子。”

    叮咚咧嘴道:“行,那就一言为定。”

    这时,叮咚也发现了母亲,便对傅太太道:“妈,下午我想和阿德、何太太一起去孤军营送饭,可以吗?”

    国军自从退入租界后,工部局既不敢释放他们归队,又拒绝日方引渡的要求,一直把人羁押在胶州路,类似俘虏营,又称“孤军营”。市民们便时常过去送餐送衣。

    见傅太太颔首许可,叮咚高兴地拉起了阿德的手,两个人嘀嘀咕咕,一面下了楼。

    傅太太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低声道:“阿德很疼这孩子,先前张先生还说他有歹心,我提心吊胆了许久,现在看来倒是冤枉了他。”

    沈玉琨并没有说话,因为她望着和阿德谈笑的叮咚发呆,脑中忽然萌生了某种猜测,一旦这种猜测滋生,就像秃鹫般盘旋于脑海中,无论如何都再赶不走。

    这天下午沈玉琨从难民署回来的很早,人还没有上楼,就见小妹姐端着个热茶壶正从厨房朝外走,一边走一边用围裙擦眼泪,沈玉琨心里一惊,近来发生在这小小弄堂、这套庭院里的不幸事件太多了,她简直有些风声鹤唳。

    果然,不等她张口询问,小妹姐就嘶哑着嗓子道:“何太太出事了,阿德和陆逊一还有傅太太母子都在医院呢,估计很快要回来了。”

    沈玉琨松了口气,说:“你不是说他们要回来了,还哭什么?”

    小妹姐又抹把眼泪,道:“但是何太太回不来了,她伤太重,人没了。”

    沈玉琨这下才彻底愣住,那个精明小气的何太太、那个碎嘴爱传闲话的何太太,虽然她并不喜欢,可是并没有想到要她有这样的结局。看到对方发愣,小妹姐连忙放下茶壶给她倒了杯热水,低声道:“沈小姐?”

    沈玉琨这才缓过神,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小妹姐道:“我也是听老龚说的,他正好在附近,应该是日本浪人在孤军营进出口放了炸弹,想要伤进出的军人,结果赶上何太太送好饭菜从里面出来。等到她发现炸弹时,已经晚了,幸好何太太机灵,喊了那么一嗓子,走在她后面的阿德和叮咚才安全脱身。”

    听说叮咚无恙,沈玉琨大大松了口气。

    就听小妹姐又说,立刻就有人把他们给送到了医院,老龚说何太太当时就咽了气,倒也没受什么活罪,阿德因为要保护叮咚的缘故,背上受伤流了不少血,叮咚这孩子也真是命大!傅太太知道后,差点给阿德跪了下来。

    沈玉琨立即捕捉到这个关键的细节,说:“阿德为了保护叮咚,自己受了伤?”

    见她好像难以置信似的,小妹姐道:“可不是啊,要不是阿德拽着、护着,今天在医院哭的就是傅太太了。”

    看到沈玉琨呆立在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自己说话,小妹姐觉得有些奇怪,她朝前刚走几步,仍忍不住回头去看,就见沈玉琨还保持之前的站姿,脸上的神情却变得十分严肃,小妹姐想开口问,却又有几分害怕,连忙走开了。

    她哪知道,就在这片刻之间,沈玉琨脑海里却是翻天覆地,原先还只是朦胧的猜想忽然有了鲜明的答案,这个答案令前因后果一下子变得畅通无比,简直令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胸口的一块大石头被人挪走那般。

    她有种迫不及待的冲动,想要和人分享这个隐秘,然而一阵阵冷风袭来,才令她重新回到了现实中:真相,并不能改善当下这院子里任何一个人的所处的困境,他们仍然是被局势困在危城里的战争遗民。

    她上楼的脚步前所未有的感到了沉重:是的,找到真相是侦探的职责,而她如今只是一个在茫然等待命运宣判的人,她现在只想知道,洪湛究竟何时能够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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