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道德楷模
只是没想到的,空置的房间太难找了,从高档的酒店、到寻常的街边旅馆,好像整个世界的人都挤到了法租界,反正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询问了多少家酒店,从睡眼惺忪的前台那里,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
等到他们又一次失望着走出酒店大门,还没来得及表达沮丧,就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又有点像是雨声,齐刷刷的从街对过穿了出来,随即就是低沉的喝令:“打起精神,都跟上来!”
看得出来,周围的行人和他们同样惊讶,而且眼尖的她竟然还看到路边有一位高大的金发摄影师,正在调整三脚架上的相机,同时用法语和身边的助手交代着什么,他略懂一点法语,立即明白了今夜自己正在目睹一个怎样的历史场景,就听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低声道:“南市失守了。”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地狱奋战多日的国军士兵终于离开了修罗场。
也就是说,上海终将沦陷。
她四下观察,辨认出来这里就是南市通往法租界的交通要道之一的枫林桥,原来他们两个竟然跑了这么久的夜路。
深夜路上的行人不多,除了军队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军官的喝令、以及那位法国摄影师有条不紊的动作,几乎没有别的声音,路人们都停下脚步,用注目礼来表示对眼前这支军队的敬仰。
虽然无声,然镁光灯闪耀的瞬间,街面上犹如闪电般明亮刺眼,可饶是如此,士兵们仍无动于衷,并没有人对此表露些微惊讶,借着那闪耀的瞬间,路人能看得见他们脸上疲惫至极的表情,连眨眼或是叹息这类的小动作都没有,尽管他们还在有条不紊的行动,脸上却都是一种犹如石刻般的深深疲倦,这些士兵的神情令她想起兵马俑。
短短的几分钟,她先是想起了空军服役牺牲的弟弟,继而又想起了远离故土后的种种颠沛,甚至还包括丈夫,当然,还有他。
想到这里,她不由伸手握紧他,他也紧紧挽住了她的手。
一直等到队伍远去,他们才拥簇着,很有默契的走上回霞飞坊的路。
在弄堂口时,他们遇到了下夜班的沈玉琨,两个人谁也没有把手收回去,好像新婚夫妇那样坦然镇静,陆逊一和她打了招呼,傅太太冲她笑笑,看上去毫无扭捏,沈玉琨也没有表露任何惊讶神色,她甚至问他们要不要吃夜宵,他则说起来刚才的亲眼所在,沈玉琨道:“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了。”
是啊,这一天终于来了。
第二天下午,傅太太正在厨房忙,就见陆逊一拎了带面粉朝她面前一放,说:“拿去,知道你们家少不了这个。”
傅太太瞥了眼那面粉袋上的商标,就知道是自己常吃的那种,她道:“你别去南市买面粉了,不值得。”
陆逊一就着水龙头清洗手上的面粉,道:“不去了,那家的老板说他要回乡下了。”
傅太太刚说了句“我给你面粉钱”,立即觉得自己可笑,连陆逊一也笑了,他说:“你做点心时别忘分给我一块,我特别爱吃那个绿豆酥。”
听他提起绿豆酥,傅太太的脸有些微红,因见他衣服上还有面粉,随手就用帕子帮他拍打,陆逊一笑笑,一把握住她的手,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傅太太不由红了脸。
这时,何太太就像是从天而降,忽然就出现了,就见她竖起眼睛,好像瞧见了不得了的事情,大声道:“哎呀,你们在做什么?傅太太,我知道你年轻漂亮,不缺男人,你想怎么样是你的自由,可这是我的地盘啊,有些事你是做不得的。”
陆逊一听了这话,脸迅速阴沉下去,他原以为傅太太会觉得难堪,刚想松开她的手,哪知她并不肯,反而握紧他的手,双眉一凛,轻声笑道:“我们在做什么?难道你没眼睛吗?”
何太太没想到向来娇滴滴的傅太太会这样反驳,倒是一愣。
陆逊一听罢这话,不由哈哈大笑,眼睛都眯成了缝。
听到厨房的动静,沈玉琨和阿德、张祥生都跑了过来,何太太看见人多,更加得意,她叉腰道:“我当然有眼睛,你们今天在我家的厨房里调情,昨天晚上大半夜才一起回来,天知道你们去哪里鬼混了!”
阿德则先是露出吃惊,继而发出“啧啧”的感叹,他瞟了眼张祥生,见对方脸色很难看,不由显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沈玉琨听了何太太的话,则道:“何太太,昨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夜里你给开门时,我还和你打了招呼,不会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吧?”
何太太支吾了几声,沈玉琨又道:“傅太太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了,昨天晚上我和陆先生一起给她饯别送行,哪知道三个人话越说越多,一直到了大半夜才回来,害得你没睡好,这是我们的不是,可是眼下这局面,兵荒马乱的,朋友一告别,将来能不能还活着见面都是未知,所以大家就多说了几句,也请傅太太谅解。”
她见陆逊一几次三番都想开口,立即就用眼神把他制止。
何太太听了沈玉琨的话,有些讪讪的,又有些不甘,笑道:“谁都知道你和傅太太要好,又和陆先生熟识,你这么维护他们我也理解,反正今天我先把话撂下,住我的房子,就得守我的规矩,伤风败俗的事情不要做!”
见她还想再继续说下去,阿德过来劝道:“好啦,现在人人都知道你是道德楷模,赶紧回来歇口气吧。”
何太太瞪眼儿子,趾高气昂地离开了厨房。
沈玉琨本来还想和陆逊一说几句话,因见阿德并没有急着回屋,连忙跟随他来到了院子里,佯装要用电话的样子,她一边漫不经心的查着电话本,一边道:“阿德,昨天你说蔡小姐生前朝这里拨过电话,正好是你接的,她是要找谁呀?”
阿德咧嘴笑笑,低头响了半晌,才道:“算了,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沈玉琨听了这个答案,连连叫苦,她想难道阿德因为刚才自己维护了傅太太,生气了?于是她道:也许是根本就没有这个电话,她就住在隔壁,有事情直接跑过来就行。
见她生疑,阿德认真道:“她确实是打了个电话,阿德不打诳语的。沈小姐为了傅太太愿意仗义执言,那么阿德为了别人,少说几句闲话,道理是一样的啊。”
沈玉琨见他言之凿凿,也只得承认他讲的有道理,她想,阿德此番三缄其口肯定是为了维护某人,他是房东,按说要维护的只能是亲人何太太。可如果说何太太与蔡丽娜的死有关系,那也太匪夷所思了,因为房东太太并不像一个能沉得住气、有隐秘故事的人啊!
她怀着极度失望的心情朝外走去,就见张祥生正愣愣的望着二楼傅家发呆,一副魂不守舍的失落样子。他对傅太太的好感,大家几乎都能感受得到,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念及于此,沈玉琨不由滋生出几分怜悯,尽管已经上了楼梯,她还是回头道:“张先生,马上就要下雨啦。”
沈玉琨头一次领教上海冬天的威风,阴冷的潮湿空气重重将人包围,阳光成了件稀罕东西。就在巡捕房几乎没有什么消息传来的时候,沈玉琨意外的接到了乔治的电话,他从巡捕房的法医那里获得了一个意外的信息:傅先生就算躲得过爆头的子弹,也躲不过毒药!
沈玉琨吃惊道:“是遇刺那天服下的毒药吗?”
乔治说:“不,应该是慢性中毒,日积月累的结果,起码要有一个月。不过鉴于毒药并非导致他死亡的原因,巡捕房也不打算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但我觉得有必要知会你一声。”
沈玉琨好奇道:“为什么?”
乔治笑笑,说:“因为下毒的人很可能就在你身边。”
已经是相当直白的提醒了,沈玉琨无法否认。
傅先生的意外中毒,令局面变得纷繁复杂起来,扰乱了她之前的分析:有另外一个人想要他的命,这个人就在他身边。
她非常不情愿的想到了傅太太,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要杀死丈夫,通常是为了另一个人。
难道,是陆逊一和傅太太联手?他们认识不超过5个月,时间上也符合,可如果是因为情投意合要铲除傅先生,为什么傅太太又说她要带孩子回山东?他应该带着她远走高飞啊,傅先生遇刺应该正中下怀啊?
沈玉琨感到心烦意乱,这在她分析案情的经历中相当少见,可能是因为它牵涉到的人都是她的朋友——她在意他们,不希望他们手上沾染鲜血。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接到了洪湛的电报,说自己近期可能要来上海找她!
电文写的很简洁,她想可能是大桥完工了,他来了以后住在哪里呢,酒店是根本找不到房间的,如果住在霞飞坊也不方便,毕竟他们还没有正式结婚,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匆忙结婚。
或许是她满脸的抑郁太过于引人瞩目,晌午刚过,陆逊一就问她原因。沈玉琨把洪湛的电报一讲,陆逊一笑道:“你们立刻结婚吧,我给你们当证婚人!”
沈玉琨笑道:“咦,前儿你不还是劝我莫急莫急,今天怎么改口风了?”
陆逊一低首笑道:“大概是自己不如意,所以才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是头一回他在沈玉琨面前提及自己的事儿,她思忖半晌,却也没有接口追问究竟,她明白或许该从朋友的角度关心询问一二,可又担心一不留神露出追问心中的困惑疑虑,或许是在她的内心深处,认为傅太太和陆逊一曾有联手杀人的举止无疑。
这个判断令她非常不舒服,她立刻又否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