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昏暗世界
沈玉琨“哦”了一声,差点反问:“难道不是你家主人下的毒手?”
不过她毕竟沉稳,半晌才道:“我和蔡小姐交往并不多,只是住的近而已。”
胡先生双目炯炯道:“要找和她来往密切的,也不是没有,但那些人不是傻,就是愚,或者吓破了胆子,只有沈小姐见过世面,有胆有识,所以想来想去只有来拜访您,希望不至于令人觉得唐突。”
虽然明知是客套话,但此人说话客气委婉,沈玉琨不由道:“您过誉了,有什么想了解的,请问。”
胡先生微微一笑,说:“沈小姐是有名的闺阁神探,不知道关于此案,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沈玉琨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客为主,她愣了一下,继而才道:“我想知道,蔡小姐是你们家主人处置的吗?”
果然,胡先生严肃摇头道:“按家法应该把奸夫□□沉塘,但不会伤人面颊,这招阴损,连大帅也觉得恼怒。”
他称自家主人为“大帅”,坐实了沈玉琨先前的某种猜测。
就听胡先生又道:“蔡小姐之前,和她亲姐姐说自己可能要有钱了,她亲姐姐以为指的是大帅要给钱,但并非如此!那段时间,应该是我们大帅刚开始对她采取经济制裁,为的是叫她回心转意。”
沈玉琨接口说:“蔡小姐要和情人私奔的话,现金远远不够,便卖掉了衣服首饰能换来船票,如果接下来她想要过上舒服的生活,更是捉襟见肘,所以她对姐姐说要有钱了,我认为可能是有别的途径!比如赌博,或者说勒索。”
胡先生说:“你是在认真分析还是胡乱搪塞?”
沈玉琨笑道:“如果我真的想要搪塞你,你是不会发现的,更不会这么问。”
他笑道:“你好有自信。”
他很快就收敛笑意,继续说:“你分析的不错,蔡小姐缺钱,可是她又那么自信会捞一笔,应该是找到了自以为是的金窟,所以我推测她可能是被人灭口了。”
沈玉琨道:“可为什么要连带着情人一起杀呢?要么是她的情人也知情,要么是故意栽赃给你们大帅,好教外人以为是大帅因为嫉妒杀了这对野鸳鸯。”
胡先生冷冷道:“凶手应该是很仓促做了决定,连奸夫都杀错了。”
沈玉琨惊的差点从座位上起来。
就听对方道:“我已经见过那位情人大董先生,但他不知情,他也以为是大帅要干掉自己。”
沈玉琨皱眉道:“那真凶就是为了栽赃,好叫巡捕房一眼就看出来凶手是谁,从而知难而退。”
她又接着问:“那么死掉的董先生是谁?”
胡先生平静道:“是她同学里另一位姓董的,平常为了做区别,大家都喊他小董先生。”
沈玉琨叹口气,说:“你准备继续调查这件事吗?”
胡先生摇头道:“我准备回去告诉大帅,就说大董先生已经被炸死了,线索断了,没有必要再查下去。”
他顿一顿,才道:“淞沪战争已经死了很多人,中国人就不要再杀中国人了。”
沈玉琨对这位军阀幕僚,不由颇有几分肃然起敬。
既然两人谈话将近结束,就起身辞别,沈玉琨忍不住道:“胡先生,你们大帅是?”
来者笑道:“你觉得呢?”
沈玉琨笑道:“你说话有四川口音,蔡丽娜又是成都人,而且连法租界巡捕房都要回避,我猜你家主人应该是近来从川府带兵前来襄助国军杀寇的杨将军,最近的报纸上一直在讲他如何带兵、如何应用杀敌。”
胡先生颔首表示赞许,也等于承认了他的身份。
望着胡先生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弄堂口,沈玉琨困惑的想,倘若蔡丽娜被那位抗日先锋杀掉,那么作为凶手,那位将军要不要接受惩罚而挨枪子呢?
不知什么时候,陆逊一已经回来,他看到表情凝重的沈玉琨,问:“那人是谁?”
沈玉琨不想说太多,就随口撒了谎,没想到自己撒谎很流利,几乎不需要腹稿。
她道:“是我以前法学院的学长,过来叙旧。”
说完这话,她正想要关上大门,哪知道使了好大劲仍然合不拢,阿德大概听见门栓转动的晦涩声音,连忙出来道:“这门不行了,还是让我来吧。”
沈玉琨见他趔趄着脚把那门栓顶上,刚想走,就听阿德忽然小声道:“他们是杀错了人。”
沈玉琨立即转过身,没有质问他为什么偷听自己谈话,而是直接道:“你怎么知道杀错了呢?”
阿德瘪嘴道:“哎呀,死掉那个是小董先生,和蔡丽娜相好的是大董先生!我不要认得太清楚,大董先生常来隔壁找蔡小姐,小董先生偶尔才来无非是送点书、交情泛泛。”
他见沈玉琨沉默,以为她不相信自己,又道:“我知道蔡小姐的死和谁有关,因为出事的前一天她给咱们这院子里的某个人打过电话,我能听出来她的声音!”
沈玉琨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只小鸟,这只鸟儿警觉地很,正在那里背对着她啄食,她必须蹑手蹑脚才不至于把它惊飞。
于是她并没有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而是一种淡然的的态度,唯恐太过于戏剧化的表情肯定会吓飞这只小鸟。
果然,那只小鸟继续说:“我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现在人家的金主过来调查了吧?有钱家犯事儿的□□,要死也得死在自己男人手里,不能便宜了别人。”
沈玉琨微微颔首,看上去既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又没露出那种过份的热情,她的态度鼓励了阿德,眼看着他的话头根本收不住,可陆逊一不知道什么时候混了进来,他的大嗓门简直就像一记闷雷:“蔡小姐给谁打了电话?”
沈玉琨听到了,心中不断哀嚎,果然就见阿德脸上升起警觉的旗帜,好像放下门板拒客的商铺,几乎是一路小跑的走了,口中道:“哎呀,忘记给姆妈烧水了!”
陆逊一的收获就是沈玉琨满脸的怒容,他不好意思道:“我哪里知道阿德这么会讲评书啊,这关子卖得,真吊人胃口。”
一直等到沈玉琨出门上班,小妹姐带着孩子们出去遛弯,陆逊一这才独自来到了傅家。
开门看到是他,傅太太立即朝后倒退了两步,她没有说话,就那样毫无表情的看着他,不给他一丝破译的余地。
没有比这更加严密的拒绝了,这当然也是一种冒犯,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滋味。
陆逊一只好站在门口,轻声说:“找个机会出来谈谈吧。”
她的手紧握着身边的五斗柜拉手,好像非如此就不能站稳,就见她冷冰冰地说:“我觉得没必要。”
他的脸毫无表情,好像她的拒绝简直不值一提,就听他低声道:“晚上9点,附近的衡山路29号,你必须来。”
见她露出执拗的表情,陆逊一慢吞吞从怀里拿出个纸包,说:“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找这个?没想到已经被我拿走了吧。”
言罢,他就转身离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她。
这天晚上,傅太太犹豫再三,终于在深夜独自赴会。
她打扮的很漂亮,即使在深夜的霞飞路也容易被辨识,幸好那地方也在法租界,而且夜路的灯光明亮,她倒是觉得那地方离霞飞坊越远越好,这样就不大会遇见熟人。
终于,她来到那间比较隐秘的咖啡馆,如果不是纸条上写明了这个地点,她几乎疑心自己找错了地方,因为仅从窗外根本看不到店里的灯光,和普通的民居相差不大。
就在她还在门口犹疑时,有人来到她身后,从她背后伸手一把推开了虚掩的木门,她几乎是被夹裹着、推搡着拥了进去,两个人顿时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地:灯光晦暗,人影攒动。
于是她像是从地面跌落兔子洞的爱丽丝,警觉地观察着这个恍恍惚惚的昏暗世界。
很快就有位侍者模样的人过来询问,就听见陆逊一低沉的声音说:“我定过包间,201号,鄙人姓陆。”
傅太太虽然早知道是他,但当他的声音就在背后那么近的距离响起来时,不由觉得脊背发紧,不由回头——他仔细盯着她,目光严肃,令她困惑。
她只好随他走进包厢,并没有心思看周围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和装潢,连侍者送来的饮料是甜是苦她都没心思品尝,只见他拿出一包白色药粉,缓缓道:“这东西是慢性毒药,太危险了。”
她瞥了他一眼,叹口气,垂上了眼皮,但并没有崩溃,比他想象中强大很多。
他道:“可遇的全叫你遇上了,可求的就只能靠自己了。”
她的眼皮微微颤抖着,就听他道:“我不想让你觉得受了我的恩惠,我很快就会从你的生活中消失。”
她被这话所触动,缓慢睁开了眼,径直看着他,平静道:“我们能不能直奔主题?你知道我会屈服的,我不能坐牢,我还有两个孩子!”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了衣领上。
陆逊一“腾”地站起身,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半响才道:“我是来帮你的。”
她有些迟疑,情绪上出现了崩溃的迹象,眼里却燃起了希望。
终于,她垂头丧气,沮丧得宛如秋天的落叶,嘴里嘟囔道:“我不是在忏悔,我一点都不后悔。”
他缓缓蹲在她的膝前,仰视着她道:“我不希望你这么好骗,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信。”
她笑笑,伸手摸了下他的头发,道:“我没有那么好骗,你想要什么,我都懂。”
他明显受到了伤害,起身朝后退了一步,有些话他害怕讲,怕打破那种微妙的平衡和信任,然而她还是误解了。
就听他冷冷道:“陆逊一不是个好人,但也没那么坏。”
然后他就站起来转向了窗外,背对着她说:“我不是要占你便宜。”
他停住了,望着窗外的夜景,脱口道:“也不能否认,我做梦都想。”
这句话的表达形式比内容更令他感到震惊,以至于他一出口就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也没预料到自己这辈子会对女人说出这样的话,这大大超乎他对自己的判断。
终于,他转回身,把外套盖到了她身上道:“总之,我不要你用这种方式报答。”
她的脸颊有点泛红,两个人都沉默了。
她最先恢复了平静,说:“那么你叫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索取报酬吗?作为帮我保守秘密的报答?”
他说:“不,我根本不想要报答,也不配。”
这个回答在她意料之外,尤其是说“不配”两个字时,那种痛苦的表情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她想要问,直觉又告诉她,也许不该节外生枝。
于是她保持安静,就听他道:“约你出来只是想单独和你说一件事。你现在很危险,必须马上离开上海。”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这话等于没说,每一个在上海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危险。
于是他道:“我去想办法给你和孩子们买火车票。”
他确实很为她的安危感到焦虑,连点烟手都颤抖了,她上前帮他点燃后,和他并排站在窗前看夜景,这个咖啡馆看起来平淡无奇,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位置可以居高看租界夜景。
她也没想到战争时期,仍然有这样歌舞升平的夜景可以看,仿佛战争在离此遥远的千里之外。
他们就这样站着聊天,面对面会令谈话难以继续,她很感谢他把这一切都做得自然,避免了她的难堪。
她问:“你都知道了什么?”
他说:“我原先只是在厨房发现了药粉,好奇你为什么要那样做,直到昨天我知道了蔡丽娜的真实死因。”
她紧闭的嘴唇显出沮丧的神色,好像被暴露的某种身份厌恶给予了她致命一击,同时将她某种美满的面具完全打碎,这简直和赤身露体没什么区别。
他安慰她道:“你不用觉得耻辱,他的行为和你没关系。”
她笑道:“那么,现在,你不仅知道我不守妇道,而且心肠歹毒,还知道了我的新身份。正直的人都该躲着我,像躲避瘟疫一样。”
她看上去十分沮丧,他简直不知道要怎样安慰她,只好转身将她拥抱,低声道:“我从来不这么认为。”
他们紧紧相拥,终得圆满的慰藉中,夹杂着不安。
是的,人生的险恶不仅包括路遇险境,还有一种就是滞胀在转瞬即逝的仙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