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人人可疑
张祥生是第二个上楼来的人,见他查看傅先生的伤势,沈玉琨就上前扶住傅太太,一把抢过她手里的□□,不由松口气:这件事肯定不是傅太太做的,因为她的枪管冰冷之极。
应该是她听见外面动静后,拿着枪出去查看情景。
这时阿德、陆逊一、小妹姐、老龚都纷纷上楼,何太太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屋里不敢上来,张祥生先让阿德报警,又让老龚去楼下看看,有没有凶犯逃脱的痕迹,接着又喊小妹姐照看好两个孩子。
接下来就轮到老龚惊呼了:“厨房窗户打开了,已经有人从这里跳了出来,沿着河岸跑掉了!”
准确点来说,应该是刺客刚才还躲在厨房间,等到大家都上楼查看才乘机溜掉。
大家面面相觑,就听见何太太隐约的啜泣声,好像在说,我怎么这么倒霉,连着死两个租客!
巡捕房很快派了人来,傅太太向巡警解释说半夜丈夫要下楼喝水,因为水壶里没有水了,她听见了枪响后才拿着家里的武器出门。
一个警探简单看了下傅先生伤口,摇头道:“凶手用的应该是杀伤力比较大的□□。”
至于那句“是我杀了他”,傅太太解释说以前二楼房间的凉水壶里都是有水的,这天晚上她忘记盛了,觉得是自己的疏忽才导致了丈夫遇险。
警探随口问:“你们晚饭吃了什么,这么渴?”
傅太太顿了一下说:“阳春面,全家都吃的面条。”
她说这话时镇定平静,睫毛下的黑眼珠瞟了下人,又很快又垂下眼帘。
傅太太这时候已经平静许多,像是一尊复活的雕像。
只是她讲话的声音低沉到听不见,只要她开口,你就能感受到那种竭尽全力维持的平静背后,是何其深切的悲伤,好像人物的某种悲剧宿命被激发了。
于是,哪怕她未曾哭泣,你也觉得她浑身都在哀泣,连巡警不耐烦的口吻都变得温和许多。
张祥生看到巡警把遇害者的遗体抬走,又看眼傅太太,连连感慨道:“可惜可惜。”
不知道是说傅先生,还是说漂亮的傅太太这么年轻就做了寡妇。
何太太听见了他的话,就把嘴一撇,满脸不以为然的样子。
没几天,一位巡捕房的何探长又来霞飞坊问话,他先问沈玉琨:“你还记得自己进门后,就把大门锁上了对吧?”
沈玉琨点头说:“是,我想如果凶手没走,就来个瓮中捉鳖。”
何探长又问:“老龚,你看见凶手了吗?”
老龚迟疑道:“没有,但是厨房的窗户是敞开的!”
他顿了一下,又解释说:“我妻子住在这里只付了很低的房租,就承担了厨房的卫生,前几天总下雨,临睡前都会去留心窗户,担心雨水进来。那天晚上我约莫10点半检查厨房时,记得清清楚楚,窗户关得很严,后来出事儿后,窗户就是开着的。”
何探长说:“我检查过那个窗台,有很多油盐酱醋留下来的痕迹,何太太你们平常都习惯把油瓶酱油瓶摆在窗台上?”
何太太说:“这样方便啊。”
何探长点点头,问:“这个厨房的窗户是朝内开的,如果有人要从外面进来,又不了解里面情况,肯定会把这些瓶瓶罐罐撞翻,响成一片,对不对?可这凶手没有犯这个错误,说明他是从大门堂而皇之进来后,躲在某个地方,一直等到深夜再动手。”
阿德道:“不可能,那天我一直在家,根本没有外人来过,再说我姆妈为了省钱,买的都是很便宜的家具,床板又低,柜子也小,别说藏个大人了,藏个小孩子都够呛!”
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何太太使劲瞪了眼儿子。
何探长摸着下巴微笑,陆逊一非常想为他安装一幅山羊胡子。
何探长得意道:“排除了藏身院子的可能,还有第二种可能,有人帮他做内应,把瓶罐都拿走,好让他推窗而入。”
何探长问老龚:“那天你检查窗户时,上面的酱醋瓶子是不是已经被拿了下来?”
老龚点点头,大家立即七嘴八舌起来。
小妹姐怯怯道:“何探长,那是我拿下来的。”
见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自己,小妹姐更害怕了,她本来国语就说得不灵光,这下更是焦急,都有些结巴了,就听她道:“这几天下雨,那个窗户漏水,容易把油瓶打湿,所以从前天起我每晚就把瓶子都取了下来,也方便擦拭窗台上的雨水。”
何探长所有所思,说:“也就是说出事那天晚上,窗台上并没有放东西。”
那么,何探长说:“有可能凶手就是自己从外面推窗而入!你们两口子都在餐厅打地铺,紧挨着厨房,难道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
小妹姐摆手道:“没听到什么声音,只是楼上枪响后,我和老龚就上楼了。”
何探长狡黠一笑,说:“你们两个都睡得很死,都没听到任何声音?”
老龚见他的笑容不怀好意,立即道:“不是我们啊,我们两口子就是卖个苦力!”
何探长伸出双手朝下一按,示意大家安静,他目光如铁,扫了下诸人,缓缓道:“倘若未曾提前进院,又没有内应的话,那只能是第三种可能,凶手就在你们当中!”
何太太急道:“反正不是我和阿德,探长先生,我是个老人家哎,阿德是个瘸子啊,走路都走不好,刺客那可都是飞檐走壁啊。你不信?他真是个瘸子啊,不信你看看他的脚!”
言毕,她就去拉阿德的裤腿。
瘸子长瘸子短,令阿德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他狠狠的把母亲的手打开,并不说话。
何探长看看诸人,戴上帽子道:“接下来我还会来,你们暂时也不要离开法租界,毕竟外面危险更多。”
陆逊一插嘴道:“探长,凶手用的是什么武器?”
何探长有些不耐烦说了句“枪”,忽然明白过来对方问的应该是火器型号,于是他报了型号,沈玉琨心里一凛,这个型号的兵器她知道院子里谁有。
在人群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后,何探长扬长而去。
于是有人忧心忡忡,有人面无表情,有人急着撇清,有人愤怒不已。
何太太首先质问老龚:“你平常不都是值夜班吗,那天你怎么没去呢?”
老龚瞪眼道:“我身体不舒服,请了假,难道这个也不行?”
小妹姐拉着丈夫的手,劝他回屋。
张祥生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他对陆逊一说:“凶手怎么可能就在我们当中?”
陆逊一笑道:“说不定就是我呢,你怕不怕?”
张祥生干笑几声,没接话,神色有点难看。
自从失去了丈夫,傅太太表现得非常坚韧,可谓令人尊重。
通常她出现在大众面前时都化了淡妆,头发梳的非常整齐,眼睛虽然偶尔红红的,整个人并没有颓丧下去,尤其是脊背,可谓挺得更加笔直。
面对这样自尊要强的人,泛泛的同情话并不能轻易出口,沈玉琨觉得她们现在反而不如过去亲密,分生了不少,哪怕她很想了解傅太太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需要帮助与否,都不敢随便提起。
不过据她观察,她最近一直在进出当铺,有时候是家具,有时候是衣服首饰,后来才发现她的房子几乎称得上家徒四壁,先前那张精致的梳妆台更是不见踪迹,方桌上只留下了一管口红和一支眉笔。
老龚发现傅家近来的变故后,对妻子道:“傅家还按时给你带孩子做饭的工钱吗?”
小妹姐道:“傅太太一次工钱都没拖欠过。”
老龚皱眉道:“那是以前,现在她家不行了,你蛮好再找点其他活路,万一哪天傅太太搬走或是没钱支付工资,我们真是叫天天不应,或者说你叫她加点工钱!”
小妹姐低头说:“哪能这样落井下石?再说人家又不欠我们。”
老龚皱眉道:“我们也不欠傅家啊!”
何太太的意见则全部集中在了傅太太的服饰打扮上,她说:“男人没了还这么妖冶?我老公过世后,我就没穿过红颜色,何况描眉画眼涂口红!”
陆逊一恰好听见这话,立刻停下来道:“何太太,有你这样说人的吗?”
连边上的张祥生也道:“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孤儿寡母的,多可怜!”
何太太嘴角一撇,说:“这院子里孤儿寡母的又不止她,你说的是哪个?”
陆逊一思虑再三,上楼去找沈玉琨,开门见山道:“你去问问她要不要找份工作?我有个朋友和美国人合办了杂志,需要个打字利落的帮忙处理英文稿件,薪酬倒还丰厚,也不用白天去,只要晚上把稿子赶出来就行。”
沈玉琨道:“我也觉得她需要赚钱,总是去当铺不是个长久之计。”
她看眼他,笑道:“你怎么不亲自和她讲?”
陆逊一低头道:“她是新寡,这院子里眼睛耳朵又多,瓜田李下的,我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得替她和孩子想想。”
沈玉琨猜测傅太太必然是愿意这桩差事,果然一说就妥当了,令人好奇的是,对方也没细问究竟这差事的来源,沈玉琨可不愿意独享美誉,还是告诉了她这是陆逊一的好意。
第二天沈玉琨从外面回来,正好撞到傅太太胳膊上挎着个菜篮子,大约是买菜刚回来,陆逊一和她一个上,一个下,正站在楼梯上说话。
见到沈玉琨进来,傅太太立即高声道:“你快过来看看,我都买了什么菜,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啊,沈小姐!”
陆逊一也道:“是啊,难得这么新鲜的小青菜。”
沈玉琨听了他们的一唱一和,愣了下,直觉告诉她:他们彼此间有秘密,却又故意拉着她,好让她证实他们之间的清白。
傅太太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新工作,白天自己带孩子,晚上才让小妹姐领着娃娃们睡觉,她独自在顶楼亭子间打字。
这亭子间朝北,下面是厨房,上有晒台,夏天里有厨房蒸腾的热气,冬天里冷风习□□之是个难捱的地儿。不过估计报酬颇为丰厚,连带着小妹姐的工钱都得到了保障。
老龚暂时不再怂恿妻子重找工作,毕竟他也知道这个节骨眼,外面找活根本不容易。他自己都很久不开工了,天天在弄堂里晃,晃的何太太心烦意乱。
这天何太太又神秘叨叨的和邻居抱怨,老龚原来被东家端了饭碗,说他手脚不干净。
说到这里,何太太又添了一句:“谁知道他什么来历,我那屋里要是丢了什么东西,可是要找他们算账的啊。哎呀,指不定害傅先生的凶手就是他,巡捕房侦探不是说了吗,凶手就在房客里!”
她偷梁换柱,把“凶手就在你们当中”换成了“凶手就在房客里”,这席话很快就长翅膀传到了老龚耳朵里。
他干脆找到何太太:“你去巡捕房告我啊,牢房里又管饭又管住的,我巴不得,住在你这个破房子里,一天要看你多少脸色!我可是敢杀人的!”
何太太尖叫道:“你看,你就是凶手!”
沈玉琨和张祥生听到动静,都跑出来劝架,张祥生道:“都少说几句,老龚现在不能换房子,倒好像心虚要逃跑似的,巡捕房怪罪下来,何太太也为难,不如等到水落石出了?”
何太太看到老龚怒目圆睁,拳头攒起来、指关节咯咯直响,倒有些怕了,嘴里还不依不饶。
阿德原本在屋里,听见母亲和人争执,乃是最后一个跑出来。
沈玉琨发现他跑起来其实相当敏捷,腿疾丝毫不影响他的灵敏。
阿德也留意到了沈玉琨的注视,立刻把脚步放缓,甚至有点一瘸一拐。沈玉琨心想,这也太刻意了!
何太太见儿子过来,本想骂他把母亲丢在这里不管不顾,可是看到他走得那样艰难,脸上立刻又露出心疼,带着哭腔道:“回去回去,你是能打还是能骂,出来顶什么用啊!”
大家为了凶手是谁在这里吵吵嚷嚷,反而是当事人傅太太纹丝不动,一直在二楼陪孩子,连脸都不露一丝半毫,她对抓凶手一点不热心,好像和她没关系。
这天下午,有人敲门说是要找沈小姐,阿德上下端详来客,只见此人年龄约莫三十上下,个头不高,生得倒是器宇轩昂,不容人小觑那种。
沈玉琨下楼进屋,只觉得此人面生,且他那一双机敏灵活的眼睛,一看就是老于世道的精明人,心里不由提高了几分警惕,并不主动问话,只待这人主动表露来意。
那人倒也直爽,彼此寒暄过后,立即开么见山道:“鄙人姓胡,我家主人乃是隔壁蔡丽娜小姐的丈夫,她是我主人的八姨太,主人出钱送她到上海读书,一来是仰慕上海滩的洋气,二来更想栽培她做一位见识广的新派女子,奈何世事不遂人意,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故。”
沈玉琨这才明白,对方原来就是那位颇有来历的“金主”代表。
她点头道:“失敬,不知道胡先生登门拜访,有何赐教。”
胡先生道:“我家主人对蔡小姐的死,有些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