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血溅弄堂
于是她在惊慌中跑出来,就听见楼下张祥生大声喊说没事儿的,是对面公共租界的日本丰田纱厂爆炸了。
果然,整条弄堂很快就平静了,还有弄堂的里长挨家挨户通知好叫大家放心。
第二天《申报》化名“严厉”的时评作家就发表了意见,说国民党军队换防,某行将撤退的将领却带着人明目张胆的把几千袋棉纱卸走,还和厂里的守卫发生争执,结果意外引爆了炸弹和□□,这才导致沙场发生爆炸,不仅令敌邦耻笑,而且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和民众愤怒云云!
张祥生指着报纸对邻居说:“这个时候军队不思戍国,只想发财,简直是比日本人还可恨!”
沈玉琨迟疑道:“毕竟还是少数,国民政府正在不惜血本,调集全国精锐部队赴沪参战。”
阿德说,弄堂里宁波阿婆说她儿子来上海途中,见到好多从四面八方支援上海的部队,但凡沿途老百姓知道他们是要参加“淞沪保卫战”,每站都把饼干、糖果、罐头、香烟掷向火车窗口。
这些话又给了大家信心,希望战争早点结束,日本人早点滚回去。
毕竟主流官方媒体通常都报喜不报忧,除了说主战场已转移到宝山,什么消息都没有,于是小道消息遍地,一会说广西援军已经到了,但是桂军毫无与日军交锋经验,以血肉之躯冲进密集弹雨,简直成为日军射击的活靶子,2万大军一日即被打散。
也有说不必担心,川军很快就来了,而且委员长又加大了空军的力量。
可陆逊一从医院收容士兵的数量和惨状就能明白,日军已经开始大规模反击,战争并没有大家想得那么乐观。
这个十月的寻常中午,沈玉琨刚进院门,迎面就被里面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她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就见傅太太愣愣望着自己,泪水正盈满眼眶。
原来是叮咚失踪不见了!
傅太太哆嗦着说:“我骂了他,他说要去闸北乘火车回老家,然后人就不见了!”
傅太太很快抹干眼泪说要去火车站找孩子,邻居们都觉得她是疯了,沈玉琨上去一把抱住了她想阻止她出门,就见傅太太犹如要投入战斗般甩了一下头,竟然一把将她推开。这时候院子里除了张祥生没有别的男丁,他立刻自告奋勇上前抱住她,半推半拉的将她带回一楼餐厅。
傅太太情知再跑不出去,原先紧绷的精气神完全涣散,整个人犹如一滩烂泥般坐在地上。
张祥生搓着手,尴尬地望着她,一面担心自己刚才的生拉硬拽会唐突美人,一面又不知道该不该再把她从冷硬的地板上拖起来塞到座位里。
忽然间,就见傅太太的泪水扑簌簌流了满面,张祥生紧张的简直手足无措,在口袋里摸了半晌,才赫颜拿出条脏兮兮的手绢,可又不好意思递过去,未了还是悄悄放进口袋。
就听傅太太低声道:“我十七岁就嫁给了傅先生,原先婆家同意我过门后继续读书,哪知道结了婚,婆婆就变卦:连家门都不许我跨出,所以女医专的校门更是绝对不让我再进了!回门那天,我向父母哭诉,爱莫能助的母亲只能老泪纵横,说进了婆家就要恪守规矩。出嫁后第二年,我的母亲就去世了。”
“我在傅家向佣人们学做饭、针线,与过去女学生的生活完全切断。第二年傅先生要出国留学,我提出来要随夫赴英,却遭到公婆的强烈反对。我铁定了心绝不退缩,在祠堂前面不吃不喝,跪了三天三夜,终于获准夫妻共同去英国。这一去就是六年,但叮咚并不是我在英国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前面我还有过一次龙凤胎,孩子们出生后一个月就送到了伦敦郊区的修道院交给嬷嬷抚养,因为我要帮丈夫打字、整理毕业论文,还要给他洗衣服做饭,那年伦敦的冬天特别冷,我的两个孩子都在修道院染上了流感夭折了。”
一向自诩为硬汉的张祥生,望着眼前这位憔悴近乎疯狂的母亲,用平静的语调叙述着自己的遭遇,眼中竟然沁出了泪花。
张祥生见惯了优雅端庄的傅太太,巧笑嫣然的傅太太,但都不及狼狈的傅太太、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一把的傅太太更动人。
他愣了好一会,才道:“傅太太,我有弟兄还在闸北,我让他们帮你找,你有没有孩子的照片?”
傅太太双手捂住脸痛哭,好像并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他有点焦躁起来,这时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原来是沈玉琨和陆逊一来了。
张祥生去开了门,又小心的把门在背后拴上,对他们两个人说:“傅太太情绪很不稳定,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个阿德一看就就不是好东西,他太喜欢叮咚了,给他吃的、要和他玩,哎呀眼神有点奇怪。”
沈玉琨皱眉道:“叮咚很有教养,从来不嘲笑他的腿疾。”
张祥生说:“哎呀,我在军队待过,有的小男孩但凡长得清秀些,就会成为长官的私宠,您是个女士,这种粗话我本不该说。”
沈玉琨颔首道:“我懂了。”
“
陆逊一在门外就听到了张祥生对傅太太的殷勤,这时候才道:“原来张先生以前当过兵呢。”
张祥生连忙打哈哈道:“勤务兵,勤务兵,就是打杂的。”
他们这里正说话,就听见外头何太太高声喊:“哎呀叮咚你回来了,你妈都要哭死了,你去哪里了啊!”
傅太太在屋里听到了这个,连忙冲出来推开门前诸人,就见叮咚脸蛋上都是泥巴,鞋上衣服上沾染了不少白花花的石灰末,手里拎着个竹篮子。
大家拥促过去,就见叮咚举着手里的竹篮子,对何太太说:“我回以前的老房子去了呀,妈说想吃那院子里的葡萄,我就给采了点回来,哪知道今年那里的葡萄大丰收!”
这时傅太太早冲出来,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又抱着他的头亲了又亲。
张祥生更是笑得眼睛都不见了,一个劲儿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玉琨望着他们母子缓缓上楼,对陆逊一笑道:“失而复得比一直拥有更让人觉得幸福。”
这时就听见何太太嘀咕道:“我就说吧,他们家是有些来历的,小孩子这么快就跑了个来回,可见那老房子就在法租界里,还带着院子能种葡萄,可比我这霞飞坊的房子值钱多了。”
战事越来越不利于中国,院子里的上上下下的租户,近来最爱做的就是在二楼的傅家听无线电新闻,电台一般比报纸放消息要早,虽然也常有报喜不报忧的嫌疑。
这天全院人几乎又齐齐聚集在傅家,就听无线电里的播音员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10月27日,国军第88师的四百位士兵与日军孤立激战已达数日,由于我军防守的四行仓库就在公共租界边上,日本人不敢肆意使用重型武器,其间公共租界的民众隔河摇旗呐喊。各国媒体也在现场报道,士兵说“我们为中国而生,死不足惜”,四行仓库的战斗感动了全世界!
听到这里,傅先生叹口气,头一个起身离去。
陆逊一发飙道:“死守闸北有什么意义,不管美英法都不会出手帮忙!拿人命去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宣传,愚蠢、无能!”
张祥生也很愤慨地说:“如果我们死一人敌人也死一人,甚至我们死十人敌人死一人,留在闸北死守上海才有价值。”
看到这群男人义愤填膺,沈玉琨立即上前把无线电关闭。
沈玉琨想起她认识的宝山罗店救护队的苏克己院长,为了救一位国军飞行员,连同3个护士被日军当场砍死。前天她和苏院长一起吃饭时,还在笑他宝山罗店的口音和市区的上海话完全不同,苏院长笑说他才是正宗上海土著。哪里想到不过一天工夫,彼此就天人永隔了。
听完了无线电,大家纷纷告辞离去,傅太太忽然追出来对沈玉琨道:“我以前学过医护,你们难民署需要派护士去战地临时医院吗?”
沈玉琨笑道:“你把两个孩子照顾好,比什么都强!”
她已经从张祥生那里获悉傅太太之前的遭遇,这个脆弱的女人,再不能承担失去孩子的风险,虽然眼下的世界,母亲们不断地失去着孩子,妻子们不断地失去着丈夫。
她的态度里有种确凿无疑的沉痛,沈玉琨迟疑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傅太太嘴角露出凄苦的笑意,道:“我的亲人牺牲了。”
沈玉琨说:“是在空军的那位亲人吗?”
“是的,他是我亲弟弟,他执行完任务后,被日本人击中了飞机,尸骨无存。”
说到这里,傅太太痛苦的低下头,嗫嚅着嘴唇,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沈玉琨除了“捐躯为国,死得其所”,竟然再想不出任何话来安慰对方,她也情知说任何话都无法缓解对方的痛苦。
不知道何时叮咚已经来到母亲身旁,他惦着脚说:“妈妈,我也要学开飞机!”
傅太太笑了,伸手抚摸着儿子的脑袋,道:“等你长大了,妈妈送你去参军。”
沈玉琨转身下楼出门,抬头就见晚秋的落日洒下金光,弄堂口的银杏树叶金灿灿,这沉寂平静的寻常黄昏,平常或许见过多次,今天却觉得特别美,她想:如果没有战争,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晚上她在难民署值班,遇到了前来的乔治,他们聊了会局势,他说:“我忽然想起来傅太太的真实身份。”
沈玉琨诧异道:“你去调查了?”
他道:“说不上,我只是觉得既然是你的邻居,万一背景很复杂,恐怕会牵连你。”
沈玉琨感动道:“愿闻其详。”
原来傅先生本姓徐,是政府公派赴伦敦大学经济学院的留学资格,以前任民国中央银行上海分行的高数专员,同时兼职上海交大及几所大学的经济学教授。讲到这里,乔治说自己父亲的书柜里还有他的几本书,比如《金本位之理论与实行》,《币制与银行》。
像傅先生或者说徐先生这类人,用国之栋梁来说也不夸张。只是听闻此人身体不好,目前有成熟医术能为他开刀的国家屈指可数,但以他的健康条件,苟活或许没问题,坐长途飞机或者在重庆这种山城的气候里,恐怕就吃不消,所以只能在上海隐姓埋名养病。
沈玉琨插嘴道,“有必要隐藏身份吗?”
乔治说:“当然有必要!他对整个上海乃至华东地区的经济现状,以及国民政府的财经布局都了如指掌,是个关键人物,这样的人如果不能离开上海,藏到租界是最安全的,万一被日本人盯上或者说达成合作共识,接下来遭遇灭口、刺杀都有可能。你看前几天被暗杀的几个,是有通日嫌疑的政客。”
沈玉琨道:“我记得有位北洋政府的前任高官,被人在卧室砍死了。”
乔治道:“是他司机做的,这类政客都谨慎得很,家里深宅大院,不是身边人很难下手。”
沈玉琨这时已经有点跑神,她想起自从结识傅太太以来,她行为里种种的反常举止,甚至连生了病也不肯去医院,果然是事出有因的。
乔治见她不语,这才说:“我建议你有机会还是换个住处,不要和他们混在一起住。”
沈玉琨苦笑道:“眼下想在租界找个落脚处,那是难比登天。”
乔治邀请她来自己家和母亲等女眷同住,沈玉琨非常感动,可即便是她和乔治并没有什么瓜葛,为免瓜田李下的嫌疑,还是应该拒绝他的好意。
何况傅先生的身份虽及其重要,可她觉得还没有严重到会卷入政治暗杀的地步,乔治的揣测未免有点危言耸听。
这天晚上她和难民署的同事一直忙到了将近十一点才离开,两个男同事自告奋勇送她回家。几个人结伴而行,沿途经过电影院,见有小贩在卖烤红薯,大家闻到那香味便都觉得饿了,停在小贩面前会钞时,沈玉琨好奇问:“电影院不是关门了吗?”
小贩笑道:“十月份就开了,好莱坞最新的片子,看得人还不少。”
一个同事感叹道:“都临城下了,里面看着卿卿我我,外面听着炮声隆隆,这些人倒也真有闲情逸致。”
另一个同事接过热烘烘的红薯,说:“反正我是没心思,国都要亡了,哪有——”
原本还有些喧哗的场面忽然安静许多,有人朝大街纵深处指指点点,就见那里先是出现几个士兵的身影,继而才是一支稀稀拉拉的队伍,直到他们走到光线比较明显的地方,沈玉琨才看得清楚他们头上的钢盔两侧印着青天白日的图案,他们有人背着□□,有人身上缠着绷带,有人面无表情,有人不知道是因为情感上尚未平静还是重伤的缘故,全身都在不断的颤抖。
有人小声道:“八百壮士!”
原来他们就是在必死之地防守的第88师第524团将士!
沈玉琨这才想起来,晚上听同事说今晚,在外交使团的交涉下,政府最终下令让坚守四行仓库的部队撤入租界。于是几百号人分小队分批被缴械撤入公共租界。最终会被送至公共租界西部意大利防区的胶州路孤军营进行隔离。
人群继而就迅速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有些肃然起敬,站在原地不动,有人目送,也有人挥手。
借着电影院的霓虹灯招牌,沈玉琨发现这些人士兵,有的甚至还只是个大男孩。
直到这些兵士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沈玉琨他们才开始前进。
同事们一直把她送到了霞飞坊的弄堂口。
沈玉琨边朝大门走,边从口袋里摸出大门钥匙,她的情绪此刻还没有平静,脑海中不断闪现着那些年轻兵士们的面庞,她想起傅太太的话:每一位伤亡的士兵背后都有一个心碎的女人,也许是母亲,或者是妻子,姐妹。
这句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叹口气才把门锁打开,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划破岑寂的午夜!
沈玉琨不由愣在原地,心想弄堂附近怎么会有枪响?
继而她才缓过神,这声音来自门后,更准确的说,就该是二楼!
她推门进去,就见一楼几个房间都亮了灯,夹杂着女人的惊呼,唯独二楼的灯光没有亮。
她猛然想起乔治下午的话,心里有一百个,一千个声音在呐喊着“不”,同时又听到二楼传来孩子们的哭声。
于是她吸口气,转身迅速把大门锁上,这才摸上二楼,拉开走廊过道里灯绳的刹那,她才忽然感觉到了惧意,因为她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猜测想也许开灯后才会发现自己脑门上也指着一枝枪管。
灯亮了,傅先生已经中枪,伤的很重!
就见他背靠白墙,挣扎着想用手按住肚子,可又抬不起胳膊,只能慢慢贴着墙,滑落在地,背后的白墙上都是血迹,头上的鲜血在不停的朝外喷涌,渐渐盖住了眼睛,盖住了面颊。
他似乎看到了沈玉琨,还在向她伸手求助。
而傅太太则跪在自家门不远,手里拿着枪,浑身不停地颤抖,一只手掌几乎要塞到嘴巴里,等到她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是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