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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炮弹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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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沈玉琨从难民署回来,发现为防御日军进入法租界,法租界当局在外围不但设置了铁丝网,还派出装甲车在主要路口进行封锁。

    都已经9月初了,天气还热得很,大下午的街上行人稀少,地上冒着热气,泼了几盆水很快就不见了,除了蝉鸣几乎没有别的市声,整个大街好像都中暑了,蝉叫越发衬托得街区死气沉沉。

    沈玉琨去了一趟南市区,只见到处都是大轰炸留下的残骸。

    这时就见十几辆草绿色军车,前头飘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后头驾着机关枪,隆隆隆开过去,路上顿时升腾起老大的灰尘。有的地段还在路口贴着布告,说让大家尽快撤离此处,危险云云。

    一种奇怪的感觉用罩着她,走了好远,沈玉琨才有点缓过神,马路上静悄悄的,街声,市声,人声都没了,汽车和黄包车一个都没见,一片死寂。

    好容易才来到目的地,乃是一个老字号商行,她选了一批褥子、蚊帐、被面、床单,都是要给租界难民用的,下单后路过蛋糕房时,发现竟然还开着门,她便进去买了块蛋糕,总是吃傅家的,她得给孩子们买点礼物,这个老字号一向有名气,东西做的特别精致。

    店员一边打包,一边挥手赶苍蝇,口中道:“苍蝇别装蜜蜂嗡嗡嗡。”随即他又自言自语道:“没了炮声倒不习惯,就听见蝉声和苍蝇声。”

    又听对方道:“小姐听口音是北方人?”

    沈玉琨道:“北平的。”

    店员沉默片刻,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包点心道:“送给你,都是天涯沦落人。”

    沈玉琨连忙问价钱,说不敢白要。店员苦笑道:“别介,我也算半个北平人,以前在那里读过书。”

    这段对话,令她回忆起许多几乎要忘记的思绪和感情,心里堵得难受,回来的路上就想起了父亲做过的一句诗: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沈玉琨回家后才发现,隔壁蔡丽娜的箱笼已经尽数被人取走,院子里人来人往都是询问租房事宜的人,何太太看上去倒是满笃定的,不急不缓,只是像蔡丽娜那样能整租的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是要几家合住,可这样的话管理起来会比较麻烦,于是何太太回绝了好几户出价不高的,她慢悠悠地还着价,相信一定能找到满意的租户。

    沈玉琨在楼下厨房间见到了傅太太,无论何时何地,她打扮得都那样整齐。只是今天这样的秋老虎,沈玉琨还是忍不住问她热不热,傅太太笑说:“我不怕热,就怕别人问我热不热。”

    然后沈玉琨就把买来的点心拿出来,傅太太感慨道:“真佩服你,为了救援署的那些难民,跑到南市区那么危险的地方,还惦记着叮咚。”

    沈玉琨道:“反正也是顺路呀!”

    她们两个又说起近来租界的好些个事情,比如英国佬怕得罪日本人,在公共租界对华人处处刁难,法租界倒是好些,敞开不少方便之门,更是允许国民军队的伤病员到租界医院疗伤,连带着陆逊一也跟着忙了起来。

    沈玉琨说:“我真是佩服杜月笙,他带头把自己的大船凿沉,说要阻挡日本人在海上的攻势。”傅太太也连连称是,尽管又和她说笑了几句,但是今天她的神情显然有几分古怪,看上去心不在焉。

    沈玉琨觉得,傅太太有话要说。

    果然,傅太太把话题谈到了蔡丽娜的案子上,这是她惨死后,她们两人作为邻居头一次谈起这件事,其实沈玉琨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一来是觉得太过于凄惨,二来觉得对死者不恭。

    然而这个话题好像是绕不过去的,沈玉琨说:“那天晚上你们家请客,蔡丽娜来过咱们院子。”

    “蔡丽娜是来找谁?”傅太太紧握着拳头问。

    沈玉琨说:“她讲是来找我,但我又觉得不是,因为我从来没和她交流过买化妆品的事儿,她忽然跑来问我娇兰在哪里买,令人觉得好唐突。”

    她们正说话间,何太太不知道什么辰光已经来了,她没来得及和人招呼,抢着发表意见道:“我觉得凶手要划破她面孔,应该和供养她的那个情人有关,蔡丽芬不是说妹妹在和大学男同学走得很近嘛,她的金主知道了必定要火大!而且你看蔡丽娜连私奔的船票都买好了,肯定是被金主发现了啊。”

    沈玉琨不愿意在人死后还这样刻薄评价,只得道:“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她那个要好的男同学现在还没有被证实遇害,如果真是金主报仇,恐怕这人也要殒命。”

    何太太简直像巡捕房附体,她道:“那个什么董先生,不是说已经失踪了吗!”

    此话一出,连傅太太也频频点头,说:“那么蔡丽娜是被金主杀害的可能性极大。”

    沈玉琨本想不置一词,但仍然忍不住道:“有破绽。”

    何太太刚想反驳,就听傅太太用掷地有声的声音道:“肯定是蔡丽娜的金主!她已经买了两张船票,这就是要私奔啊,肯定是金主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所以她才急着逃跑。”

    何太太大概也很意外有人比自己的态度还坚决,她愣了一下,连忙附和点头,沈玉琨发现,在傅太太温柔的态度里,有种难以察觉的强硬。

    可傅太太从来不是那种热衷八卦、喜欢枉下结论的人,今天的她真是有点一反常态,沈玉琨不想在这件事上与她做无谓的辩论,便只是笑笑。

    这天晚上沈玉琨有点睡不着,蔡丽娜的案子令她如鲠在怀,但是偏偏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她再三回忆着晚宴那天的细节,忽然觉得原本隐约的不安变得确凿了——蔡丽娜来找她时,应该说看上去有点紧张,但远不至于用“害怕”来形容,如果是被金主发现急于脱身,她不至于看上去那么镇静。

    她那天的态度只能说眼下有件事很重要、但还不至于牵扯到人身安危,她只是比较兴奋而已!

    沈玉琨不知怎地就想到了战争刚开始时在外滩大楼上看国军开飞机朝日本人丢炸弹的民众,对,就是他们那种态度:紧张而兴奋,但并不怕,因为觉得眼前的事儿伤害不到自己。

    然而后来有炸弹竟然会落到看热闹人的头上,可见看客也不安全。

    而且,倘若真凶不是蔡丽娜的金主,这个人必定和霞飞坊关系密切,这个人很狡猾,正在到处散布说蔡丽娜是被金主害死的,但是你根本找不到谣言的源头,每个人都说是听别人讲的,她最初也怀疑何太太是始作俑者,还特意找机会和她聊过,房东坚持这是自己的分析,可问她看到了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何太太这类人就是喜欢被人当成意见代表,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意见只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二手货。可见有人利用了她爱嚼舌头的天份。

    至于傅太太,沈玉琨觉得她鲜有出门,和周围街坊几乎不相往来,根本没有这种条件去散布谣言。

    沈玉琨翻来覆去想这个问题,临到天亮才朦胧睡去。

    陆逊一也没有睡好,他的房子就在二楼傅家正下方,半夜隐约听见楼上有人争执,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就那种时隐时现的抽泣,并非嚎啕大哭,偶尔还能听见男人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像是在劝慰。

    过了一会,他想到外面抽支烟,出来才发现白天的热还没散光,地砖上都热腾腾的。他忍不住朝楼上张望,就见傅家屋里没点灯,幽黑一片,门口有人的香烟正闪着一点暗光,不知道是傅先生还是傅太太。他本该立即就走,但在黑暗里没有挪动脚步,半晌才回屋。

    想着第二天自己还有任务,陆逊一清晨天没亮就起床去厨房烧热水,哪想就遇到了傅太太。她正窸窸窣窣从橱柜里拿出了什么,见他来神情颇有些紧张,他故意视而不见,随意打了招呼,她这才松口气。

    经历了昨晚的变故,他明显感到她身上有种及其压抑的情感,就像今天她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分明在传递一个迫切的请求,然而却又慢慢消失,这种变幻莫测的神情令人感到困惑。

    他知道不应该,还是忍不住问:“昨天晚上你怎么哭了?”

    傅太太的镇定里出现了裂缝,他看到了惊慌。

    就听她低声道:“你越界了。”

    她想走,他挡住她,把双手插在裤袋里说:“我早就想说,傅先生不地道,否则不会让你自己去南市区买面粉,更不会把这个当值得骄傲的事在酒席上炫耀。”

    这句话伤害了她的尊严,她立即予以反击道:“和你有关吗?”

    他苦笑了一下,他们头一次离得这么近,他不由自主去抚摸她浑圆的肩膀。

    她没有躲开,只是冷冷道:“再不要和傅太太调情。”

    他的手在半空中,尴尬地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就听见餐厅的自鸣钟敲了五下,通常这个时候粪车工人会来弄堂,何太太和阿德住的房间没有卫生间,母子二人必定会起床倒马桶,到时候不管被阿德还是何太太看见都不好,于是傅太太推开他,立即就朝外走,哪知道正好遇到房东太太。

    她见傅太太和自己匆忙打个招呼就上楼,陆逊一紧跟着后脚就出来了,于是一双眼睛滴溜溜把他们从头看到脚,半晌才笑说:“陆先生,傅太太早。”

    何太太笑得如此不怀好意,任谁都能够猜到此情此景必定又成了她胡嚼的谈资,陆逊一好容易才忍住一拳砸在她面孔上的的冲动。

    不过陆逊一很快又回到了厨房,他翻了翻傅太太早晨摸索过的壁柜,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丁点白色的粉末,他用小刀将它们小心翼翼的刮到了一张纸里面,低头嗅了一下,眉头不由紧皱起来。

    蔡丽娜那位董姓男同学的尸体很快就找到了,就在离霞飞坊不远的河浜里,这桩案子被定性为情杀,但蔡丽娜金主的身份似乎颇有些矜贵,巡捕房包括蔡丽芬都守口如瓶,于是这件案子很快就退出了大众的关注。

    令人感觉奇怪的是,从厨房清晨会面的那天起,傅太太对陆逊一态度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虽说不上冷若冰霜,却也一下子降温到了常态,而沈玉琨只是觉得傅太太这些天明显憔悴许多,她好像坐在了火药桶上,整天紧张兮兮的,门响一下也把她吓得跳起来,犹如中了一枪。

    不说话的时候,她也失去了惯常的平静自若,总是若有所思的陷入沉默,她本性中的内敛令她失去了向任何人倾诉、表达的渠道,当然每个人心情都不好,都随着战况起起落落,于是她的这种紧张并没有引起人的注意。

    阿德看上去也怪怪的,有次他甚至神秘兮兮的对沈玉琨说:“这个地方的气氛,你没觉得有点不对劲吗?”

    他那种神叨叨的劲儿,特别像他的母亲,沈玉琨道:“当然了,眼下正在打仗,哪里会对劲的地方?”

    阿德咧嘴一笑,说:“我不是指这个,打仗死人和谋杀是两回事。”

    沈玉琨和洪湛通话里说起这里古怪的气氛,洪湛告诉她兴许是你太敏感了,还是把你的天线调整一下吧,毕竟是非常时期。

    沈玉琨不置可否,就换了个话题问:“你们工程进度如何?”

    洪湛说:“11月有望结束工程!可是我没想到工程组里也有蓝衣社的人。”

    沈玉琨知道这个组织里不少黄埔军校的嫡系,有点类似于青年敢死队、御林军、锦衣卫之类,但名声不佳,她好奇道:“你怎么发现的?”

    洪湛说:是“茅先生发现的,他很生气,但是也没有办法,毕竟镇江大桥是政府花了几百万银元的工程,上面不放心,派人来监视也很正常。只是没想到蓝衣社渗透力这么强大,我原先以为他们都是能手持双枪、飞檐走壁的特务,没想到也有看上去和我一样的书生。”

    沈玉琨记得哥哥提过,很多起政治暗杀都和蓝衣社不无关系,她笑道:“你自己是土木工程师,就以为同事都是和你一样又土又木的呆子?”

    洪湛笑道:“我哪里呆,我如果真是呆子怎么能娶到你这样智勇双全的老婆!”

    时间荏苒到了9月下旬,夏日的威严已经偃旗息鼓,尤其是晚间,已经颇有秋日的凉意。

    这天晚上沈玉琨正在收拾换季衣服,忽然间就听见附近一个响雷乍起,那种声波的冲击力好似经历了一场足能毁灭天地的地震,一切都会在瞬间灰飞烟灭。

    也不知道是惊吓过甚还是房间受撼,她立时从床上跌落到地板,就见外面的灯光和阴影交替映在玻璃窗上,屋里的家具也跟着忽明忽暗,继而就听到院子内外乃至整个弄堂都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估计都以为是日本人打到了法租界、炮弹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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