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藏龙卧虎
自开战以后陆逊一白天几乎就很少在家,这天他连续在医院做了几台手术,实在吃不消,便回家想睡个觉,哪知道回来后只是觉得燥热,反而睡不着,只好到厨房取水烧点咖啡。
进门就见小妹姐正在洗菜,他知道她逃难至此,少不得安慰她说这个节骨眼坐火车也不安全,倒不如先在租界住下。
小妹姐可能刚哭过,眼睛有些红,她低头喃喃说:“傅先生傅太太心地好,帮我付了房租,还给老龚找了活儿。要不然我哪里能安安生生在这里。”
这时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陆逊一的心扑通狂跳,他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就听见她温柔的声音:“陆大夫,新衣服已经穿上了,还合身吗?”
他搬来也有月余,每天都能听到她的袅袅余音,有时是半句话,有时是几声笑,每天都能看见她的影子,背面的,侧面的,即使哪天没有遇见,也总能从沈玉琨那里听见她的名字。
总之,她像空气般无处不在,又像风一样从没不显示具体的形状,他们好比两个世界的人,而今天这两个世界交织重叠了,他便又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因为她比他想象中的更美丽,这种美从听力、视觉、嗅觉各方面冲击着他的感官,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不在自然:“裤子很好,原本还想再找老裁缝做几身夏衣,结果他搬家了,我扑了个空。”
傅太太此刻已转到餐厅里面的杂物间,在里面窸窸窣窣的找着什么,就听见她说:“裁缝搬到英租界了,我还要找他做旗袍呢,你要是也想去,我把地点告诉你。”
陆逊一道:“我可没心思去做衣服了,反正在医院就穿白大褂。”
这时她已经出来了,赫颜低头一笑,仿佛为自己战时还要扮美感到不安。
小妹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他本来也要走,不知怎的两只脚纹丝不动,挪不开,只好没话找话说:“你们不打算离开上海吗?”
傅太太道:“去哪里呀,火车票根本买不到,飞机票又太贵,傅先生的老同学去美国,单程票就要850美金了,一般人根本支付不起。”
她这样说着,又翻开餐厅的柜子开始找。
他好奇道:“你找什么呢?”
傅太太讲:“刀子,我要杀鸡!”
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女人还会这项手艺,他简直肃然起敬,说:“刀在厨房靠窗的柜子里。”
然后他又忍不住说:“你真的会杀鸡?”
就见她从柜子里翻出来一盒火柴,笑道:“过去我父亲总把乡里乡亲的安排到家里做事,结果就是家的佣人,除了司机会开车,厨子不会烧饭,花匠不会种花,老妈子看不好孩子,所以很多事都得我自己动手。”
他被逗得哈哈大笑,她自己也笑了起来。
他想起来沈玉琨说的,8岁的叮咚已经参加了战地服务团童子军,傅太太给他备了玩具枪,他觉得她是那种会鼓励儿子背上枪上战场杀敌的女人,关键时刻也会上场厮杀!
他回到自己房间没多久,就听见厨房那边脚步声响,还有鸡子挣扎扑棱翅膀的声音,过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来到窗前,她显然心情很好,还穿着刚才的绿旗袍,但袖子卷得很高,脖子里挂着个破旧的土黄色棉布围兜,上面有斑斑点点的新鲜血迹,可见鸡子已经被清理干净。
他很想和她聊一下,就随便聊聊。
于是他下楼,指着垃圾桶里的陶瓷杯子问:“这么好的杯子,怎么不要了,难道是被刘姥姥用过?”
傅太太抿嘴一笑,说:“我和妙玉差不多,忍受不了一丁点瑕疵,干脆就丢了。”
他又问:“叮咚和囡囡呢?”
她道:“小妹姐带他们去玩了。”
他说刚回来路上看到个卖烧饼的,听口音是北方人,他买了一个,味道不差,竟然还是椒盐味,想必这小贩是逃难来沪的。
她叹道:“做小买卖的能逃到上海也不容易了,说不定原先是大户,逃着逃着就开始做小买卖。”
说到这里她顽皮道:“倘若哪天日子真过不下去,我也能做很多点心沿街叫卖,保准不让家人挨饿!”
他不由笑了,说:“傅先生哪里舍得让你做这个!”
她忽然说:“借个火吧!”
一句“刚才你不是在厨房已经找到了火柴”差点说出来,他识情知趣地拿出口袋里的火柴,她并没有去接,而是衔着香烟微微朝他歪下头,示意他为她点火。
于是他划亮一根火柴,摇晃的烛火下就见她低垂的眼帘微微颤抖着,刹那间他有些失神,她才抬起浓密的睫毛瞟了他一眼,小声提醒他道:“别烧到手。”
他这才感觉到手指的灼热,慌忙把火柴丢掉,就见她转过脸,仰头吐出来一串烟圈。
她就这样全身心感受着这个包围自己的盛夏早晨,在飘荡的光线里沉浮。
他能看到她发际线那边有一小圈绒毛,像是被原始森林覆盖的野草,有种蓬勃的生命力。
就听她继续说:“你家人呢?”
他道:“我母亲没了,父亲和大哥在老家河北。你呢?”
她道:“我母亲去的早,家里败落后,大哥就去法国当劳工,后来失去了联系,我弟弟在当兵。”
她吐了口烟圈,认真说:“我看到那些当兵的,就想起了我的弟弟。”
他问:“你这个弟弟在当空军?”
她不置可否,偏过头问:“上海能守住吗?”
他想了想才说:“桂军和川军都会入沪,只要能拖三个月,即使日军不会被迫转移主攻方向,但至少打破他们三个月□□的迷梦。”
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看上去她完全迷失在自己的沉思中。
他回屋拿了啤酒出来,她笑道:“庆祝什么呢?”
“庆祝抗战开始,有开始,就有结束!”他说。
“哦,这个理由我喜欢。”她道。
这杯酒令他们感觉好像认识了很久,分别时他说:“出门一定要有个伴,有人就喜欢这时候打杂偷抢。”
她冲他笑笑,她的笑容微醺,好像不胜酒力似的。
那天下午午睡起来后,太阳没有那么毒辣,傅太太在厨房准备晚饭,五香毛豆、火腿、酱鸭、香椿豆腐,别看是大热天,傅先生胃口倒是很好,饮馔上一直很讲究,每餐都要有好几个小菜,有时是买现成的熟食,有的他嫌外面人做不好,傅太太就亲自来下厨。
厨房里有扇窗户,能看到河岸那边,那里有个简陋的“球场”,其实也就是一块绿地。附近街坊的小孩子们常在一起踢球,今天连陆逊一也加入了,小男孩们既怕他,又喜欢他,因为他愿意教、有耐性,但是发起脾气来也很凶。她听见好几次他在用粗话骂人,有时简直是扯着喉咙在那里吆喝。
叮咚靠着陆逊一的纠正,竟然很快的转败为胜,不由喜出望外,不过陆逊一对他并不客气,有次还照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
叮咚差点被骂哭了,因为傅先生夫妇两个从来不这样粗话骂人,不过一会他又咯咯大笑,估计是进了球。
听见儿子的声音这么多变,傅太太不由放下手里的活计去看了好几眼,就见阳光下大人小孩都浑身是汗,陆逊一更是脱成光膀子,身体在阳光下闪烁着,可见出了不少汗。
看着他精壮的身体,她忽然想起丈夫说的那句话:陆大夫力气大得很,一个人就把阿德从地上拎起来了。
她不由又瞥眼他。
这天晚上傅先生一进门,就说:“明天晚上多请几个人来吧,好久没热闹了。”
傅太太说:“要不要请山东会馆的刘先生?他们一家刚逃到租界,又是老乡。”
傅先生犹豫一下,才说:“其实我不多大愿意你到处对人说自己是山东人。”
傅太太惊讶道:“这怎么了?”
“容易暴露”,他说,“还有你二弟的空军身份也不要说太多,否则一下子就能锁定咱们的身份。”
傅太太轻声道:“嗯,那我把照片收起来。”
吃完饭,小妹姐在厨房帮忙洗碗碟时说:“面粉没有了,明天先生吃不上手擀面了。”
傅太太听罢道:“那我一早就去南市区那家面粉店买。”
小姐妹面露惊慌:“说别去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日本人又丢炸弹了,再说你一个人也拿不动。”
傅太太道:“那地方靠近租界,很便捷,你别小看我,小孩子可比面粉重多了,我也照样能抱一路。”
小妹姐道:“隔壁街上也有面粉啊。”
傅太太叹口气:“傅先生吃不惯,他吃不到北方面粉做的手擀面、葱油饼,要发脾气的。”
小妹姐嘀咕说:“我们宁波人都没有你这么宠男人!”
傅太太听罢只是笑笑,把手在围裙上抹干才道:“都是我给他惯的了。”
等她收拾好厨房上楼,傅先生正在削苹果,慢悠悠道:“我身上这病,国内做不成手术,但前阵有朋友说能帮我送到国外手术呢。”
傅太太好奇道:“去英国?”
“不是,去日本,”傅先生漫不经心的说。
傅太太脸色有些不好看,道:“这个节骨眼,去日本不就跟投降叛国一样吗?”
傅先生笑道:“如果我们一家都去日本呢?”
傅太太听罢,正色道:“这是什么意思?那样的话我宁可跳黄浦江。”
傅先生不悦道:“一句玩笑话罢了,急眉赤眼的做什么?”
第二天傅家请客,几乎请了整栋房子的邻居,沈玉琨特意早一步来到厨房帮忙,就见餐厅里摆了几盆蝴蝶花,深红艳紫的煞是好看,靠门的地方还有一盆晚香玉正芬芳四溢。
沈玉琨一边布置碗碟,一边对傅太太说:“我昨天去书店问,老板说《玉梨魂》的下册被一位先生买走了,我去晚了一步。”
傅太太笑道:“不碍事,据说读者看了下册都要为结局痛哭。”
沈玉琨道:“哎,怎么会有男人买言情小说呢!”
傅太太笑道:“说不定是买来送女朋友的嘛。”
沈玉琨这时才发现陆逊一已经到了,正在门外面背对着她们吸烟,仿佛不屑于加入这些婆婆妈妈的话题。
不一会客人就到齐了,连阿德也来了,还有一家三口都带着山东口音,想必就是被傅太太介绍到山东会馆的老乡。
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少不得谈论当前的战事,每个人的信息来源都不尽相同,有的是看报纸,有人听广播,还有人专门热衷小道消息,于是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一会是中国军队收复了某处,一会是说双方要再度谈判,反正没一个有准信的。
谈兴这么盛,当然也要托傅太太的巧手,竟然把宴席置办的这样精致,尤其是葱油饼特别好吃,张祥生一连吃了三个,傅先生笑道:“内子擅长海派小菜和北方面点,这是她专门冒险从南市区买来的山东面粉,租界买不到。”
听了这话,陆逊一看眼傅太太,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含义,沈玉琨本来还想夸傅太太心灵手巧,不知为什么竟然张不开嘴,张祥生本来咬着半截饼子,真是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还是阿德岔开了话题,说起租界最近的空房难觅,大家连连称是,都说如今的局面能有一瓦遮头就是运气,尤其是张祥生,他说起如今的物价,不停地摇头叹息,沈玉琨留心到他说话时手势很丰富,尤其是他右手上的茧子,通常只有常常握枪的人才会有,然而他只说自己是个小商人。
沈玉琨又看眼傅先生,他那样的谈吐真不像一个图书编辑,当然,她表面上也只是个娇滴滴的北平大小姐,谁又知道她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