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烽火连天
这天沈玉琨没有出门,在屋里只觉得外面片刻没有安宁,飞机轰鸣声简直就是从头顶传来,而且一架接着一架!
她出门细看,只见这飞机离地面很近,更关键是的是,机身上没有青天白日旗!
她定睛再看,心中不由沉重十分,原来机身上尽是日本人的膏药旗!前天上海飞机场的中国士兵打死了来机场挑衅的日本兵,日本人总算找到出师的借口。
她多么希望头顶这些飞机都是侦察机,同时也明白这无非是个美好的愿望而已。
大约上午十一点不到,就听见外滩方向传来隐约的轰响声,持续了好一阵。傅太太连忙打开了收音机喊沈玉琨来听,但是并没有什么实况新闻,一直到午饭时间,见听见楼下有人推开院门嚷嚷道:“打了打了,太惨了太惨了。”
何太太一上午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因为阿德去了黄浦江那边办事,她担心不得了。此刻看见儿子进来,立即道:“死瘪三,小心日本人炸弹落你头上!”
阿德道:“我还真差点成了死瘪三!因为炸弹差点落我头上,不过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炮弹!”
此刻傅太太她们都下了楼,觉得这话莫名其妙,不过沈玉琨已经注意到阿德头发上、褂子上全是灰,额角上还蹭破了皮泛着血光,更兼衣服上好几处焦黑,傅太太连忙去拿来药酒,大家顾不得安慰哭声大作的何太太她。就听阿德连比带划说了个大概:
原来这天早晨中国军队袭击了停靠在黄浦江上的日舰,日本人则以高射炮回击,据说这是中国空军成立后的首次空战,结果不少市民赴外滩及各大厦屋顶,观战者颇为热烈。
阿德本来早就办好了事情,闻信儿也去凑热闹。就见中国空军毫不畏缩,盘旋于高射炮之烟幕中,奋勇轰炸,肉眼可见一艘日军潜艇被击沉,民众们欢呼如潮。
哪知道初出茅庐的中国空军追击日舰时,误将一颗炸弹投在汇中饭店,另两颗掉落在跑马场附近,那里就是南京路,恰好是行人群集处。
一枚千磅重的炸弹落下,地上顿时出现了个深坑,地面建筑剧烈振动,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周遭所有人都觉得耳膜及血管都被摧毁了。
坐在车里的人只觉得大楼碎片如雨而下,击打着车顶,浓烟茫茫盘旋,约几分钟后,街面上的伤者才开始尖叫,挣扎着爬开。
阿德当时还在楼顶观战,就听见一声天崩地裂,随即他所在的屋顶上飞来了一只断腿。
等他连滚带爬下楼,才发现南京路上已是尸横遍地了,一些身受重伤的人漫无目的地踉跄着,宛如醉汉,到处都是伤者。而跑马场周围,墙上,广告牌上,栅栏上,还粘挂着人头碎块。
说他是捡回了一条命,真是不夸张。
尽管没有亲临现场,沈玉琨和傅太太只觉得那“隆隆”的炮声不绝于耳,仿佛刺耳的爆炸声、地狱般的持续喧闹都在眼前。
此时此刻,已经不能用炮竹声来糊弄孩子了,必须清楚明白的告诉他们不远的黄浦江边,正在打仗。
她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尚在华界上班的亲朋,但好像全世界的人都集中在此刻打电话,不管是商务图书馆还是仁济医院,此刻都打不通了。
傅太太冷静了片刻,立即道:“趁着银行还开业,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去取钱。”
也多亏了这条建议,第二天政府为防资金外逃,就颁布了金融管制办法,自8月16日起,上海市民每周只能从银行提取活期存款的百分之五作为生活费,以一百五十法币为上限。
这件事令何太太对傅太太的态度大为改观,她说:“哎呀我要好的几个小姐妹就知道瑟瑟发抖藏在家里,幸好傅太太你提醒我,否则这场仗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我有再多房子也不能变成大米啊。”
沈玉琨笑道:“你在租界有房子就是聚宝盆,还怕没钞票。”
这话真是不假,华界普通市民,要么冒死坐火车离开上海,要么只能涌向与战火隔绝的租界,由于逃难的人太多,人们在租界入口处排起长队,有的人连红木桌子都扛了过来。
何太太很快就把她自己的那间大卧室给高价租了出去,暂时和阿德挤在一间小屋子。
新搬进来的租客是一个叫张祥生的中年男人,据说在洋行里面做事,老婆孩子都在宁波老家。他对新邻居心悸道:“啊呀还好提前把她们送回去了,你们晓得嘛,开战第二天我就从老西门搬到了新苏饭店,可看形势不对,又想搬到个小旅馆去,但是找到家叫做大东的旅馆仍是不大满意。当天我就又换了。好勒!当晚大东旅馆就被炸,听说死了二百多人。我来租界前,警报就没有停过,我只好蹲在屋角听着四面轰炸声,不知哪个炮弹会落在头上,只好听天由命!”
何太太道:“张先生你命大,来租界又早,现在满大街都是华界涌进来的人,有钱也找不到地方住。”
张先生连忙点头道:“就是就是,幸亏何太太把自己的房间租给我。”
转身,就听见何太太对阿德抱怨说:“下午我还要去劝劝蔡丽娜,这么多人都没地方住,她怎么能见死不救,一个人住着那么大的房子啊!”
阿德知道母亲是想趁机涨房租,但又不好意思管傅太太、沈玉琨她们开口。
他嫌恶的“嗯”了一声,并没有回话。
陆逊一这天从杨浦区办事回来,那里靠近虹口,交战激烈,这时候老百姓已经学会辨认天空的飞机,只要贴着膏药旗的敌机一出现,就会引起很大的骚动和纷乱,到处都是战壕,架着麻袋,沙包,路口都是兵,刺刀明晃晃地吓人。
有的店铺上还贴着标语: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他在电线杆子上还看到一条寻人启示上面写着:梅兰梅兰我爱你!
等他进了租界,发现又是一种境况,街上到处都是难民,有席地而坐的,有带着家具行李的,听说旅馆都住满了,好一点的酒店住宿费价格翻倍还抢不到,幸好法租界的公董局还比较同情中国人,允许难民到租界避难,只是这样下去的话,影响街容市貌是小,万一储粮不够,引发抢粮风潮,就很容易导致动乱。
连何太太石库门房子的一楼餐厅里,也多了一对夫妻:小妹姐和她的丈夫老龚。
小妹姐抹眼泪说:“想回宁波老家啊,可是火车站根本买不到票子!”
她想起昨天在火车站,她和丈夫被冲散了好几次,连行李都找不到了,迫不得已,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找傅太太,没想到她那么好心,很快就把他们安顿下来了。
虽是个临时的住处,总算是安身立命的地方,只是房东太太收了钱还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在这个混乱的节骨眼,乔治还特意来看沈玉琨,并且为她带来了家书。
烽火连天月,家书值万金,沈玉琨当即拆开书信,又默默把信笺折好塞进抽屉。
乔治忙道:“伯父伯母还好吧?”沈玉琨强笑道:“写信时应该是还好的,只是如今北平和外界通话通信都受限,哪怕是一丁点的消息,也总比没有强。”
乔治道:“听说你要结婚了。”沈玉琨点头说:“他是个工程师,跟着茅以升先生在修桥。”
他听罢转过身,望着窗外的河景,所以沈玉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嗯,你结婚了一定要通知我。”
两人都感慨,才不过几年功夫,世事就坏成了这幅样子,北平才是说完就完,不过两三天功夫。眼看着连上海都要被战火荼毒。
沈玉琨问他要不要出国,乔治说他不会走,自己学中国法律的,难道去国外当律师吗?他们不由又说起了近期租界发生的好几处暗杀,有的是商人,有的是赋闲的政客,沈玉琨说:“巡捕房准备严查吗?”
乔治苦笑道:“这些人都是有通日嫌疑的,凶手的枪法很准,几乎是一枪毙命,可见是有组织的刺杀。受害者的家人也心知肚明,哪里敢要求过甚。”
乔治又问她要不要参加租界难民救援署的工作,沈玉琨连忙说好。
这时就听见外面飞机轰鸣声,大家不由都出来观看,但见碧蓝的天空有太阳旗标志的飞机鱼贯而过,乔治低声道:“这是去南市区的。”
这时傅太太也带着两个孩子出来,大家一想到过不了几分钟,就又会有同胞惨死于炮火中,每个人都觉得心如刀绞。
傅太太抱着小女儿,对孩子们说:“你们的舅舅就是开飞机的,专门打这些日本人!”
叮咚听罢跺脚道:“以后我也要打日本人。”
乔治笑道:“希望你长大后,这片土地上没有日本人可打。”
大概是想起来什么事情要交代,乔治下楼去打电话。沈玉琨问傅太太:“你怕死吗?”
傅太太沉默片刻方道:“死了的话只有认了,只要别受太多罪。”
沈玉琨望着天空说:“我不怕死,但我怕家人因为我离世遭罪。”
傅太太说:“我懂你的意思,一个人要是无牵无挂的倒也算了,假如我死了,会给那些爱我、需要的我人带来的痛苦,比如我的父亲、儿女。”
沈玉琨诧异她竟然没有提丈夫,傅太太笑说:“如果我死了,傅先生很快就会再找个妻子。”
沈玉琨猜测,傅太太的婚姻也许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美满。
这时候乔治已经打完电话上楼,听见傅太太说遇到一户山东老乡想在附近租房子,却根本找不到。
他道:“把他们介绍到山东会馆,那里有地方住而且便宜。”
傅太太连忙朝他致谢,就带着孩子们回屋了。
乔治望着她的背影,对沈玉琨道:“她夫家真的姓傅吗?我觉得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沈玉琨本来想打趣他见了漂亮女人就说眼熟,转念一想就没说,只说她丈夫傅先生在商务图书馆做编辑,乔治拍了下脑袋笑道:“咦,难道我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