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莺莺燕燕
沈玉琨是下午三点准时来到傅家的,进门立即就能感受到这是一户富裕人家,家具摆设有中有西,有新有旧,很讲究但又不过分。
屋子里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满屋的香味,原来餐桌上已经摆好烤饼和蛋糕,傅太太听见小妹姐喊她,连忙从卧室里走出来,一边笑一边用毛巾擦头发说:“失礼了。”
她热情洋溢的请客人尝了刚出炉的点心,又亲手送来了咖啡,点心做的很惊艳,但咖啡就一般了,傅太太好像猜到了她的想法,笑道:“做人总是要有些缺点才说得过去,不然多不好意思啊。”
沈玉琨不由被她逗笑了,心想漂亮女人倒很少有这么幽默的。
看得出今天傅太太化了淡妆,双颊的淡淡红晕像珍珠的柔和微光,嘴唇上有一点点玫红。沈玉琨夸她妆容好看,讲自己不大会化妆,傅太太先是谢了她,又道:“女人最好都化妆呢。”
沈玉琨笑说:“你有丈夫,我画了给谁看呢。”
傅太太笑道:“你有陆先生啊。”
沈玉琨忙解释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傅太太把她拉到梳妆镜前,站在她身后,拿起一支口红比划了下沈玉琨的面部,好像在比较哪种颜色最称她的肤色,半响她才笑道:“就算为了自己,也是应该化妆的——眉毛是一个人的骨气,口红是光源,立起骨气、点亮光源,再难的局面也能撑下去!”
傅太太温柔的嗓音里有种不易察觉的坚决,沈玉琨被这语气吸引,不由通过镜子去看妆容精致的傅太太,对方收到她的目光,不由回之以微笑——她的笑容有种魔力,当她当望向你时,你会觉得她正在爱着你,而你不可以不爱她。
这时就听见楼梯口叽叽喳喳,原来是隔壁的蔡丽娜和姐姐蔡丽芬来了,可见傅太太好客,请吃下午茶把左邻右舍都叫到了。
蔡丽娜活泼伶俐,一上来就自我介绍一番,原来她是四川人,在上海读书,和她一道的乃是她的亲姐姐蔡丽芬。这位姐姐据说是家庭主妇,老公在电报局做事,可是她看上去批金挂银又不像寻常主妇,沈玉琨还注意到她的双手很粗糙,一看就是以前长期做体力活的。
见蔡丽娜一连吃了好几块糕点,蔡丽芬连忙嘀咕道:“别这么贪吃甜物,改明儿长胖了或是长痘了,又要被人说。”
蔡丽娜不屑道:“管天管地还要管我的嘴啊?”
沈玉琨有点不大喜欢蔡丽芬劝妹妹时的嘴脸,那神色不像是姐姐,倒像是个,嗯,倒像是个鸨母。
蔡丽娜见沈玉琨望着满桌的点心发愣,笑道:“我忘记提醒你了,来傅太太家里吃下午茶,中午就不要吃饭了。”
沈玉琨笑笑,她留心到餐边柜上有张小小的单人照,里面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咧嘴大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傅太太过去拿起这相框,脸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她道:“这是我亲戚的孩子,在中央航校读书,毕业后就在学校任教。”
沈玉琨道:“那可是国家栋梁。”
傅太太把相框放回去说,自豪道:“他们工资高,又是年轻人没有家累,别人都把钱花在照相机、马靴、脚踏车上,这孩子就顾着家里,经常买些进口的黄油、奶酪、咖啡豆寄过来。”
沈玉琨听出来她口音有些北方腔,问:“傅太太您老家哪里的?”
傅太太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山东,沈小姐是北平的?”
蔡丽芬边上听了她们的对话,插口道:“哎呀开飞机很危险吧,要是从天上掉下来,那可是无路可逃。”
傅太太的眼光颇有些黯然,轻声道:“是的,眼下他在重庆,不过当兵就是时刻要准备捐躯的。”
蔡丽娜立即用胳膊肘捅下姐姐示意她不要乱说话,笑道:“在重庆啊?现在南京政府那边有些部门都开始搬迁了,有的搬武汉,有的去西南,反正政府去哪里,钱就跟着哪里跑,人才也跟着跑。”
大家正聊天,就见傅太太八岁的儿子进屋,蔡丽娜立即对他笑道:“我还说叮咚去哪里了呢?”
叮咚很礼貌朝大家问好,说楼下阿德在哭,原来有人今天有邻居骂阿德是瘸子。
傅太太搂着儿子严肃道:“人活八十八,不笑别人瘸和麻。少理那些说话不长眼的,待会你把妈妈做的点心给阿德送去一点。”
叮咚又问:“妈妈你今天不给我讲故事了吗?”
傅太太摸摸孩子的头说:“明天再讲好不好?”
见叮咚咧着嘴闷闷不乐,蔡丽娜逗他道:“你要不要喝冰镇的绿豆汤?”
叮咚咧嘴笑道:“想呀,哪里有?”
蔡丽娜得意道:“我家就有啊,刚买了ge的电冰箱,冰了好大一锅。”
随即她对蔡丽芬抬抬下巴说:“你干脆回去,把整锅都端来好了。”
蔡丽芬嘴上说好,脚却不挪一步,傅太太忙道:“小孩子随口讲的,别麻烦了。”
沈玉琨也道:“我这几天不能吃冰的。”
这时就听到外面有人把竹梆敲得梆梆响,傅太太道:“卖糖粥的来了,这个小贩的粥特别好喝,大家都尝尝。”
言罢就见她从窗口吊下个篮子,里面有铝锅和零钱。不一会,小贩就盛了半锅的薏米杏仁莲心粥,傅太太连忙用瓷碗给大家分好,笑道:“来来来,光吃点心太干,喝碗粥把胃里的缝儿都填了。”
她们这里刚喝碗粥,就见小妹姐领着小女孩回来,手里还拎着一筐的菜,抱怨说:“下午去菜场真是买不到好东西,大黄鱼都没新鲜的。”
傅太太说:“待会就有人送上门,我前天就订好了。”
沈玉琨知道上海弄堂里有那种走家串户专门上门送新鲜果蔬的人,当然价格比菜场辣手很多。她自然就想起了房东有关傅太太“财大气粗”的评价。蔡丽娜则笑道:“傅太太过日子就是讲究。”
邻里几个纷纷告辞,那小女孩许是出去的久了,立刻投入母亲的怀抱,娘儿两个又是亲又是抱,叮咚也嚷道:“妈妈也亲我!”
出门的时候,沈玉琨就听蔡丽芬对妹妹叮嘱说:“劝你的话一定要听到耳朵里,不要和那些男同学再来往!”
蔡丽娜嘟囔道:“做学生不和同学来往,你让我天天当泥像啊?”
见到沈玉琨在旁边,她们姐妹尴尬地笑笑。
第二天是周日,下午沈玉琨在上海的一个老同学过来看她,两个人在楼下餐厅坐了一会,不由讲话题谈到国内局势上,因为意见相左,颇有几分冰炭不投的意思。
沈玉琨听他洋洋得意阐述了一个观点,皱眉道:“我不大赞同你的意思,你觉得日本人肯定能赢?”
老同学道:“我告诉你,国民政府的军队里,长官比士兵多,士兵比子弹多,这仗怎么打?这国家真是不行了!”
沈玉琨看着他的表情,认真道:“你不该为瞧不起自己的国家而得意。”
他笑道:“我瞧不起的是这个政府,不,是政府这种形式,不管是谁当政都一个样。”
就见这时陆逊一进来餐厅倒热水,沈玉琨忙招呼他道:“陆大夫,这是我的同学严先生,他是《申报》著名的时政作家。这是陆大夫,仁济医院脑外科的新秀。”
严某人听闻,立即起身笑道:“哪里哪里。”
随即伸手欲与陆逊一握手,又道:“久仰久仰。”
陆逊一看他一眼,随即默默走开。徒留那人手臂伸得长长,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玉琨虽然不喜严某人,见陆逊一这样桀骜,又颇有几分不乐。
傍晚她在院子里遇到他,便赌气不理,哪知道刚回屋不久,就听见有人奋力敲门,原来是陆逊一在外面,就听他道:“出来,说说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讲话!”
此刻乃是晚饭时间,租客们都在家里,他这样的行径不仅会影响邻居,更会令人揣测他们之间的龃龉。沈玉琨见他这样较真,真是哭笑不得,只好起身把门打开道:“严先生是我的朋友,你也太不给面子,连累得我也难做人。”
陆逊一笑笑说:“看到这个国家走向毁灭却不采取任何行动,只会讽刺挖苦,说实话我真看不起姓严的,不仅劝你不要把这类人介绍给我,也不要再结交这种人。”
沈玉琨本来还想责怪他不懂礼数,听了这话倒笑了,低头道:“你说的对,只是我做人没你这么犀利,说得来就多说几句,看不惯就少讲几句。”
陆逊一摆摆手说:“我估计那家伙本来还想请你吃饭,结果在我这里受了气就跑掉了,连累你饿肚子。陆大夫带你去吃饭!”
沈玉琨听罢,一边关门一边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陆逊一没声好气道:“我看人一向很准!”
他们走出弄堂,难免路过院子后窗,就听见房东太太扯着嗓子骂阿德说:“你的脑子就和漏勺一样,不是忘记这个,就是忘记那个!”
阿德辩解说:“不就多吃了你一份酱排骨吗!”
何太太用尖细的嗓音反问道:“一份酱排骨!你知道现在菜价是怎么样的?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连姆妈的口粮都要抢。”
阿德不屑道:“房子和钞票都是阿爹留下来的,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再说那个姓万的也花了你不少钞票!”
就下来就没听到何太太说话的声音,而是朝地上摔东西的声音。
窗户外面的两个人赶紧加快脚步走过去。
沈玉琨说想吃阳春面,陆逊一就带她去了家附近的店,坐下来时他长吁口气道:“愿每天都有坐下来喝完清汤、吃碗阳春面的心情。”
沈玉琨想起如今的局势,叹道:“这可真是奢望。”
一直等到面条吃完,沈玉琨才发觉小店的正放着周璇的歌,情调旖旎的很。
陆逊一默默听了半晌,才笑道:“这歌写的真矫情。”
沈玉琨没接口,她想起来一句话:“谁要是觉得情歌矫情,只能说明他(她)是被爱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她便道:“洪湛来信了,他们工程队的长官劝他入国民党,但是他不愿意,他说没想到做技术的人也这么讲政治。”
陆逊一反问:“难道他想入另外一个党?”
沈玉琨摇摇头道:“不是,但我们有约定,不参与政治。”
陆逊一若有所思道:“我觉得人还是要有点信仰或者说理想比较好,哪怕为此献出生命。”
沈玉琨认真道:“我有一半同意的你话,至于奉献生命我可不赞同,罗素有句话我印象深刻:我不会为追求理想而死,万一这理想是错误的呢?”
陆逊一立即反驳说:“罗素参加的是英国工党,你呢?”
沈玉琨哈哈大笑道:“我从不认为此非得给自己找个组织或者家长。”
陆逊也笑了,道:“咱们怎么谈起了这个,这个话题不会吓着你吧?”
沈玉琨偏着头说:“你笑了才是吓到我!想不到你这张猫头鹰脸还会有别的表情。”
陆逊一“哼”了一声道:“但是我觉得以国内的局面,想做骑墙派走中间路线,就是投机。”
沈玉琨反唇相讥道:“那你现在投机了哪家?”
陆逊一立即指着她鼻尖道:“咄!你说话有时比我还刻薄。”
沈玉琨大叫道:“你也知道自己说话难听啊!”
这天晚上沈玉琨睡得很早,哪知道半夜就被吵醒了,她竖着耳朵辨识了下,应该是楼下的动静,夹杂着何太太哭声,她随即一个骨碌翻身起来,顺手打开了电灯,走出门趴在楼梯栏杆朝下张望。
住在她对面的傅氏夫妇此时也都出来了,明亮的月光下,就见傅先生长得的斯文白净,傅太太穿着黑色的真丝睡袍,月光落在她皎洁的肌肤上,整个人都几乎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