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家长里短
不一会,陆逊一在楼下喊她吃早饭,沈玉琨这才下楼。
何太太仿佛看懂她的心事,说:“侬要是想给家里写信,附近烟草店的信封和信纸都可以拆开单买,便宜!这年头钞票太不经花了,啊呀,侬不晓得,楼上傅太太都是买一打,财大气粗!”
何太太自说自话,根本无需别人应答就能把各类闲话串联起来,很有种神婆气质。
陆逊一丢给沈玉琨个眼色,好像在说:这么晚才下楼,害得我听了半天闲话!
早饭是豆浆和粢饭糕,都是小吃店买来的,何太太说楼上那户人家从来不在她这里吃早饭,有时自己做,有时买着吃,她几乎咬着耳朵和沈玉琨说,讲他们是山东人,爱吃面食,倒是不吃大葱大蒜,她最受不了那个味道。
她儿子阿德是个腿有点不方便的年轻人,对母亲这种举止露出厌恶神情,反驳道:“人家好歹也是留过洋的,很讲究。”
何太太道:“哎呦,留洋很了不起了,陆大夫也是留过洋的啊,对吗?”
阿德就问陆先生你在美国读什么专业,陆逊一头也不抬,说读神经外科。
阿德母子一脸茫然,陆逊一看上去也不像是想要解释的意思。
何太太见他今天话很少,一幅不好惹的样子,就转向沈玉琨道:“哎呀,听说北平已经很危险了,日本人很快就要进城了对吧?”
她的口吻里好像北平是遥远的他国,和上海关系不大,沈玉琨觉得很生气,又知道和这种人多说无益。
这时听见门响,何太太使唤儿子过去,阿德趔趄着、不情愿的去开了大门,就见一个打扮整洁的女仆,手里拎着几盒早点,何太太笑道:“原来是小妹姐,你们傅太太恐怕还在睡觉呢。”
“我妈妈早醒了”,一个小男孩在楼上大声喊了一句。
随即就听见笃笃笃脚步声,是小孩子皮鞋敲打楼梯的声音。何太太瞄了小妹姐手里的点心,说:“哎呦,早饭蛮灵哦,又是小笼包子,又有蟹壳黄,傅太太哪吃得了噶许多啊。”
小妹姐说:“又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两个孩子呢。”
何太太撇嘴道:“说到底还是傅先生有本事赚得多,你们傅太太一看就是享福的好面相。”
小妹姐不理她,牵着小男孩的缓缓上楼,那孩子生得一双乌溜溜的亮眼珠,好像童话里的精灵小兽,沈玉琨不由想:漂亮男孩通常都有个美貌的母亲。
饭毕,陆逊一对沈玉琨道:“做游客未必能领会到上海真正的好,一定要真在这里安家落户过日子,才能知道它的妙处,这次你也真是有福气,竟然和我做邻居,但我也知道你向来淘气惯了,所以劝你这段时间在上海请务必本份不要惹麻烦,反正诸事都听我的终归没错,若是乖巧呢,我就带你把法租界、英租界最好的餐厅吃遍,保准你吃得痛快!”
沈玉琨知道他素来讲究吃喝饮馔,又向来自负惯了的,没想到竟把自己当做小孩教训,她又气又笑道:“世道艰难啊,想吃口好的,还得巴结陆大夫。”
陆逊一笑道:“你小时候想去大栅栏,哪回不都是求着我?”
沈玉琨“哼”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将来不定谁求谁呢?”
陆逊一道:“我真同情洪湛,下次见面一定要警告他,说他老婆那巧舌如簧的特征,到了老年就会变成泼妇特征,不再可爱。”
沈玉琨道:“如果我想警告未来的陆太太,应该说什么呢?算了,这人还没个影呢。”
陆逊一抗议道:“咦,你竟然还嘲讽起我来了呢?”
见他要走,沈玉琨忍不住说:“你在美国呆的久,对这个国家也有了解,你说这次日本人侵犯华北,美国人会不会出手干涉,帮中国人一把?”
陆逊一本来都走到大门口了,听见这话,头也不回便大笑起来,他道:“整个白宫都很天真,以为日本人的点的火烧不到自己屁股上,可这事真由不得它!它要总想着中立,早晚被日本人把炸弹扔到脸上。”
说完这话,他回身看眼沈玉琨,见她神色黯淡,知道是担心北平的亲人,就轻声道:“上海租界暂时还算安全,你在这里就放宽心吧!”
陆逊一说完话,就把大门打开,仰头看见六月微风吹拂翠绿的树叶,又瞧瞧地上的影子,心想这天气真是变热了,还不到九点钟就这么晒!这时就见何太太和她隔壁的美貌房客蔡丽娜正从弄堂口朝里走,何太太亲热地招呼他道:“陆大夫,今朝礼拜日不用去学校啊,要是房间太热呆不住,可以去弄堂里背荫处凉快,搓搓小麻将!”
陆逊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算是应答。
再说沈玉琨回到房间,在屋里东搞搞,西弄弄,就是静不下来,一会儿想到局势要大变,一会儿又盘算手头的钱还能花多久。
忽听见有人笃笃笃敲门,开门就见是位美妇人,雪白的皮肤简直耀人眼睛。
沈玉琨正感到诧异,就见对方笑道:“沈小姐好,我是你二楼邻居,今天很早就把你吵醒了吧,实在对不住,这是我做的醉虾,特地拿来给你尝尝。”
沈玉琨连忙说吵人的是水井的声音,傅太太抿嘴道:“一直都这样,租房的时候谁又会提?”
她们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都笑了起来。
沈玉琨请她进屋,傅太太道:“我要陪孩子了呢,咱们约下午三点好不好?我请你吃下午茶!”
她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南方口音,可那种又软又糯的腔调非常迷人。望着傅太太远去的窈窕背影,沈玉琨忽然有点明白房东太太的暧昧态度来自何处。
再说陆逊一中午回来,老远就见门口蹲了只硕大的黄狗,正伸着长长的舌头东张西望,它双目一抬,简直称得上凶光毕露,陆逊一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东西心生怯意,他顿时停驻脚步,心想回趟家难道犹如天宫盗宝?
正急促间,就见身后走来两个人,少妇手里还牵着个小男孩。那孩子穿着水手服、小皮鞋,大概是衣服领子不服帖,少妇连忙弯腰帮儿子整理衣领,她这一低头,就见那乌黑浓密的头发,正沉甸甸的盘在脑后,越发衬托得她脖颈雪白细腻。
那黄狗见有人来,起身就朝那男孩腿上蹭来蹭去,少妇对它笑道:“你怎么不在自己家等主人?”随即她回头,就见不远处的陆逊一神情紧张,似乎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近,小男孩认出来这是新房客,“噗嗤”笑了出来,道:“你怕狗吗?”
陆逊一的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晕,那少妇用嗔怒眼光看下儿子,冲陆逊一招手笑道:“这狗不咬人。”
她说话的声音犹如耳语般静缢低沉,令人觉得她浑身上下都被一种敦厚的温柔所包裹,在那一刹那,她的长相和身材都变得模糊混沌,他只感受到她的温柔如同一块面纱包裹着自己。
陆逊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像个贼一样忽然就失语了,忙低着头一路小跑冲了进来。
何太太此刻正和蔡丽娜在屋里依窗说话,目睹此情此景,蔡丽娜撇嘴道:“这个陆大夫傲气的很,好几次弄堂口遇见了,都不正眼看人。”
何太太笑道:“要么高度近视,要么假正经!”
陆逊一回家后,在屋里待了一会,因为想喝咖啡,就去餐厅打水,刚进屋就见小妹姐正在那里叠衣服,陆逊一从餐边柜取下热水壶把自己的杯子灌满,满杯的咖啡香味令他迫不及待想坐下来喝一口,那女佣顿时立起两只眼睛嚷嚷道:“哎呀别坐下来,那是我们太太刚熨好的衣服。”
尽管她口音里有浓重的宁波口音,陆逊一倒听得懂,连忙从位置上跳起来,就见厨房里走出来位美妇人对女佣道:“小妹姐吓着陆先生了!”
她随即冲他笑笑,陆逊一认出她正是先前门口招呼自己的那位,想必就是楼上的傅太太,一时间又觉得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恰好听见厨房里传来大锅咕嘟咕嘟沸腾声,他随口道:“火炉的大锅煮了什么?”
美妇人道:“在煮尿布汤,要不要来一碗?”
陆逊一有些尴尬的笑了,小妹姐也扑哧笑出了声。
他见傅太太从箩筐里取出床单、男式的内衣亲自来熨,奇道:“这些也要熨?”
傅太太轻声道:“上海湿气大,有时候衣服和被单晾干了也没干透,件件都要熨烫整齐。”
陆逊一抱着自己的咖啡杯回到房间,不由将蔡丽娜与那傅太太比较,他想,前者虽然漂亮,而傅太太的美更多源自于她轮廓和气质。
总之,傅太太是那种当她不在你眼前时也能令人想起的,蔡丽娜只是在你面前时会令人目眩神迷。
不过何太太显然不喜欢傅太太,她对沈玉琨说:“哎呀,傅太太好奇怪,很少出门,连买菜都不亲自去,也不和人拉家常,她是那种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内心想法的人。”
沈玉琨说:“也挺好,清净!”
何太太撇嘴道:“大家住在一起终归要讲些家长里短啊,比如沈小姐你会说自己从北平过来的,家里还有父母兄长,陆先生会说他在仁济医院做大夫以前留过洋,傅太太呢,口风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