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租界首富
想不到华夏故都、前朝首府,北平竟然也会有兵临城下的这一天。
1937年的6月,北平已岌岌可危,沈父很快的做出决定:儿子沈荃暂时先留在广州,女儿沈玉琨南下避难。
沈玉琨刚要表示抗议,老父就道:“留下来,不做顺民就做汉奸,要么就是死。”
正是这句话,听得她心酸:倘若豁出大半家产,或者去请一些故旧门生帮忙,弄几张南下的火车票甚至机票,对沈父而言都轻而易举,如今听他口吻,大有宁可玉碎不肯瓦全的打算,即便是殉国也未尝不可。
母亲察觉到不安的气氛,连忙道:“一家人不能都做了亡国奴,你要么随洪湛南下去上海,或者去广州与沈荃汇合,中国这么大,日本人不会一股脑都给吞并了吧?说不定日本人很快就从北平撤走了呢。”
沈玉琨父女交换了个眼神,明白彼此都认为这是个天真的想法,但却都没想要去拆穿。
母亲强笑道:“你就当和洪湛去度蜜月,过个一年半载,还带着我的外孙回家省亲!”
一年半载?
沈玉琨虽然对政治并不精通,却知道日本人吞并华夏的狼子野心,岂是一年半载就能够消弭的。想不到自己也有背乡逃难的那一天,她无言,唯有垂泪。
洪湛倒是很赞成她离开。
他是位桥梁工程师,5月份听闻美国金门大桥的竣工,激动万分,希望正在参与的钱塘江大桥营造也能够尽快结束,成为连接南北交通的铮铮铁骨。他对大桥的关心已然超越自己的日常生活,洗脸时会说,吃饭时会说,偶尔有关大桥的话又会戛然而止,洪湛解释是突然觉得大桥太重要,怕被语言亵渎了。
沈玉琨明白,这个曾经专门来北平考察,吟唱着“沧州狮子应州塔,正定菩萨赵州桥”的工程师,所面临的艰巨任务不亚于一场大会战。所以即使她去了上海,面临的也只是寓居一耦的独身生活,姑妈白太太一家已经去了昆明,她要好的几个上海朋友,有的在重庆,有的早就出国避难。
她不害怕孤独,只是不喜欢独自站在安全的地界隔岸观火,再说,难道上海就是万无一失的安全?日本人不会攻打上海?
洪湛严肃的说:“当然有可能进攻上海,所以最好你能尽快去广州和沈荃会和,等项目完了,我也南下。”
他说这话时,两个人正在北平东四牌楼长途汽车站告别,那地方也叫猪市,北平全市每日所用的猪,都从那里分发。
在猪的惨叫声里,他们想哭,又想笑,一肚子的依依不舍都变得不合时宜,沈玉琨只好说:“你坐汽车先去河北吧,咱们在上海见!”
到了上海,她刚住到酒店,就收到哥哥沈荃的电话,他说两国如果开战,广州不见得比上海更安全,所以建议她不要盲目南下,先静观其变。正好他有个老同学36年就回国,在山东教会医院工作,现在又来到上海的仁济医院,他嫌宿舍清苦,也在找地方住,沈荃建议妹妹和老同学住的近一点最好,互相有个照应。
沈玉琨随即就听到一个名字:陆逊一。
她脱口道:“原来是陆博士!他还是那样讨人嫌吗?”
沈荃大笑,说本来他都要在美国结婚了,不知道为什么和对方闹掰,据说这次之所以要从山东调到上海,也是由于一桩桃色公案,因为一个本地的军阀要抢他来做女婿。
沈玉琨哈哈笑道:“陆博士真是中美通吃,赶得上美元了。”
沈荃说:“可不是,陆博士和美元一样硬挺,又像美元一样骄傲。”
上海没有什么故旧亲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能见到故旧,沈玉琨倒也欣慰,虽然他那种自命不凡的态度,向来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她记得这位陆博士向来自视甚高,而且对此毫不掩饰。听哥哥说,当初他们在国内一起读教会高中,全班15个同学,只有他不是教徒,校长流着眼泪对他说:“你不信教也就不能进天堂。”陆逊一回答的也干脆利索:“如果你去天堂,那我那就进地狱好了!”
很快她就又一次领教了陆逊一的做派,他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让她速速搬到霞飞坊。
他在电话里很得意的说,霞飞坊绝对是个好地方,你不用看就能闭眼把这事给定了!这越发验证了她印象里的陆逊一真是没变化。沈玉琨很坚决的说她必须先看下再做决定。
陆逊一在电话那头嚷嚷道:“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做麻烦。”
等他们见了面,沈玉琨才发现这位陆逊一比她印象里强壮高大了不少,浓密的眉毛下面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称得上相貌堂堂,但他不爱笑,面部表情简直像猫头鹰一样冷峻。重逢后,看见她第一眼,他就叹道:“女大十八变,可是丫头你怎么没变化呢?”
沈玉琨立即道:“你也没变化,和你小时候一样,看上去说多大都有可能。”
陆逊一说:“这话真是伤人。”她朝他眨眨眼道:“这要看你从哪个角度想了。”
说完,她又打量了他,他衣着很随意,颇有几分不羁的意思在里面,6月里颇热的黄梅天,他身上那件灰色的长大褂上有好几处油渍,更兼脚下一双毛了边的黑布鞋,鞋底都磨得薄了。可这并不妨碍陆逊一的自信满满,他去看房间时的气派,好像领袖视察凡尔赛宫,所以尽管精明的房东太太对他们这对男女有一百个好奇,还是小心应付。
反而是沈玉琨被她那种打探眼光瞧得不自在,只好转身把目光投向了眼前的这栋三开间的石库房。天井算是比较宽敞,陆逊一打算租楼下的套房,和房东太太及她的儿子分享三间房子。沈玉琨可以住在楼上,据说那里还住着一家四口。
面对房东太太的好奇,陆逊一财大气粗说“我现在身上就带着钱,能先付你三个月,沈小姐的我也一道付给你。”何太太立刻笑道:“哎呀,陆医生你真有眼光,霞飞坊是数得上的好地方,客厅里面有壁炉烟道,卫生间的抽水马桶是英国进口的,厨房间的煤气什么都不缺,这个价钱绝对找不到第二家,保准你们不吃亏。”
言罢,她又回望了下沈玉琨,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压低嗓门小声道:“沈小姐你要劝劝陆先生啊,出门哪里能带这么多现金啊,虽然法租界治安好,可眼下时局不行的,小偷小摸还是不少。”
沈玉琨嗯哈了几句,望着二楼的花地砖,和阳台上的铁艺雕花栏杆,心想这里确实是个不错的好房子,虽然价格辣手一点。
她随口道:“二楼那家是什么人?”
何太太脸上忽然浮现一个颇有些暧昧的笑容,随即就轻声道:“哎呀,就很普通的一家人啦,老公、太太还有两个小囡。”
沈玉琨对这个笑容印象深刻,以至于对那户人家竟然产生了几分好奇。
他们出门的时候,房东何太太特意将他们送出弄堂口,和一个年轻女郎撞了个正着,这女郎生就的明艳美貌,从打扮上看却是学生。何太太亲亲热热的和对方打招呼说“放学啦,今朝蔡小姐的洋装真漂亮,但都不及你人好看!”
女郎娇笑一声便走,等她消失在拐角出,何太太飞快瞥眼沈玉琨,这才撇嘴道:“这也是我家房客,单独住隔壁那套小院子。”
沈玉琨发现陆逊一对那种毫无意义的拉家常毫无兴趣,只好接话道:“哦,真是有钱。”
何太太笑道:“她可不是一般的学生!”
说完了她又在那里偷笑,还不停的拿眼去瞟他们,似乎在等待对方打听,她好再继续八卦下去。可沈玉琨很不喜欢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于是就用沉默来表示对这类话题的抗议。
陆逊一忽然说:“有钱人!说的就是侬啊!何太太有这么多房子,绝对是租界首富。”
何太太被杀的措手不及,忙撇清道:“啊呀,我哪里算房多啦,不多的不多的!”
陆逊一笑道:“何太太不仅房多,而且是二郎神,额头上神眼如炬,什么人是什么身份都骗不过你。”沈玉琨了解陆逊一,知道他的阴阳怪气就在于喜欢装傻,让人分不清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开玩笑,这赋予他一种独特的幽默感,有时候又会变得刻薄。
而何太太吃不准这句话究竟是赞美还是讽刺,有点不敢乱接口,只是嘻嘻笑道:“弄堂里人来人往,什么人没见过。”
他们这时已经走到霞飞坊门口,何太太对陆逊一的态度已经非常的恭维,她带着试探的语气道:“沈小姐一看就是大家闺秀,陆先生一看就是名门公子,郎才又女貌。”
沈玉琨刚要纠正,就见陆逊一大笑说:“哎呀,她就是个黄毛丫头,能配得上我的女人还不知道哪里呢!”
沈玉琨不客气回敬道:“是是是,她还在月亮上抱着兔子数桂花呢。”
第二天沈玉琨搬进霞飞坊几乎是傍晚了,她东西本来不多,哪知道租房子毕竟和住酒店不同,很多东西都要自己准备,幸亏陆逊一跑前跑后的帮忙,她要请他吃晚饭,陆逊一不屑道:“与其请我吃顿小的,不如攒起来吃顿大的,改日吧!”
在国外待那么久,陆逊一好像并没有浸染多少国外的绅士思想,对女人有种天然的蔑视,觉得她们超级麻烦,可他身上同时又有种中国老派男人的担当,在这个堕落的时代属于非常少见的品质。
而且,沈玉琨发现这个人简直比她还讲究,你看他的房间,各类日用品都务必要最好的,绝对不肯将就,更有意思的是她还看到一幅油画肖像,落款是位留法的知名画家,陆逊一望着自己的肖像,得意道:“外表漂亮和聪明的头脑向来不矛盾,有的人优点就是这么明显!”
沈玉琨对他这幅德行早就习以为常,打趣笑道:“呦,陆大夫真是冰雪,就算将来你没有功成名就,有了这幅画,也能够流芳百世了。”
陆逊一连连点头,说:“哎呀想不到女孩子里也有你这么聪明的。”
她“呸”了一声,说:“你还真是瞧不起女人。”
沈玉琨回屋后,想今天太晚了,不如休息好,明天早上去隔壁邻居家打个招呼。可能今天太累了,她反而失眠,半夜又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四下里仿佛落霜一样明亮,原来自己刚才正身披皎洁的月光入眠。沈玉琨起身来到后窗,这才看到房东太太所说的“河”就在不远处,那是条宽不过丈余的水道。
哪里想到天还不亮,她就被吵醒了。这房子不远处是一个公用天井,自来水龙头和大水池子从早到晚,总是哗哗地响个不停,而且这楼房离弄堂口又近,那里有个看门人极其勤劳,一大早便起身从井里打上水来,把弄堂门口那片空地冲洗得一尘不染。
今天早上,把她从梦中唤醒的便是那水桶在井中碰撞的声音和将水倒在水门汀地上的冲激声,还有拴水桶的铁链子在井沿上磨擦的哗啦声。
这时她听见楼道里脚步声响,有人蹑手蹑脚下楼,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叮嘱,然后就是一个男人“嗯”的声音,接下来就是楼梯的脚步声响,很快就听见何太太说“傅先生上班啦,阿德快去开门呀”,傅先生含糊的一声“嗯”,随即就是大门“嘎吱嘎吱”,大概是房东的儿子阿德把门开了。
沈玉琨看了下表,还不到六点半,看来她这位邻居倒是上班蛮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