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对峙
冬夜的北平马路上，行人本就稀少，任何车辆都会非常显眼，窦良卓尽快加大了车速，却仍然被后面的车子死死咬住不放。
那车子有时开得慢，有时又很快，但无论窦良卓怎样转换路线，它却总是咬紧目标。窦良卓道：“后面这辆车里肯定有个本地通在指路，否则我们这样兜圈，早就把他们甩丢了。”
沈玉琨不语，心想，难道接下来看谁的车子先把油耗光？
念及于此，她把目光投向四周，就见前面有几辆煤车盘桓前行，她立即道：“这地方应该靠近阜成门，因为煤车都从这里进城，阜成门外就是西山，地势很复杂，就算是老北平很多也不熟悉。如果你信得过我，咱们开车出城，那地方我熟。”
就在窦良卓略微犹疑的刹那，后面那辆车又一次晃晃悠悠出现在离他们不到百米的地方。窦良卓立即加大油门，大声道：“城门几点关？”
他们终于冲出了阜成门，一头扎进暗无边际的夜色里，仅靠车灯在前方挖出一条大道。
沈玉琨迅速看眼前方，她道：“你把车灯熄灭了，前面这段都是大路，月亮很快就会升起来。”
窦良卓没有半分犹疑，立即关闭了前后车灯。两个人默默行驶一阵，窦良卓才停下车子，轻声道：“你看，月亮升起来了，可接下来可能会起雾。”
沈玉琨这才注意到车窗外的深蓝色的夜幕上，不知何时升起一弯月牙月，朦胧的淡黄色月光洒向四周，把整个山林都笼罩在柔和的光线里，与此同时，即使离他们近在咫尺的密林入口处，也显得越发混沌，好像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幻境。
沈玉琨心中暗叫一声“糟糕”，如果她记得没错，这地方应该是靠近西山碧云寺的山路，若是白天或者有月光的情况下，她都非常有把握，然而万没想到半夜时分会起大雾，如此一来，所有的人都是瞎子摸路了。
窦良卓不再开口，而是偏着耳朵聚集起所有的精神听了一会，又重新摸下腰间的武器，好像要估算自己的战斗力，然后才小声道：“不能和她正面冲突，他们至少有两个人，你根本没有武器，快带我上山。”
她和他一起走上了翻越西山的小路。这地方不仅是北平民众寻常郊游必选之地，十有八九也是前明或者大户人间的墓葬宝地，林海莽莽，溪水涓流，白天看上去只觉得这里风景幽深，古刹隐隐，然而晚间陪伴他们的，除了猫头鹰的枭叫，就只有如影随从的大雾。
刚才他们上山的地方是一个垭口，如果没记错的话，其右是香山顶峰香炉峰，左边的山名为玉皇顶，再抄上走，会有一券门，门楼上有塔名为挂甲塔，自此就可以循着山谷下山了。可惜雾气缭绕又是晚间，否则沈玉琨能够看到青松翠柏拱卫中的碧云寺，以及金刚宝座塔的五个塔尖。
窦良卓跟在她身后，脚下软绵绵的都是腐叶，简直就像走在鬼魂的世界，头顶偶尔会有枯枝噼啪作响，甚至砸在脸上。
他小声说：“你看路边有好几座石像，都非常高。”沈玉琨头也不回道：“应该是附近哪位皇亲国戚地宫里的镇墓兽，被村民或者土匪刨出来丢在外面。”
说完这话，她才发现窦良卓停下来不走了。
恰此时，一丝月光穿透云雾射下来，落在路边某只高大的镇墓兽上，他就那样笔直地站在石像边，好像自古就是它的一部分。
沈玉琨见状便立住脚步，说出了心中的疑问：“出了今天的事儿，你在关东军的上司会怀疑你吗？”
石像冷冷道：“只要我的搭档今天晚上死了，就不会有人怀疑我。”
尽管早有疑心，沈玉琨还是打了个寒颤，电光火石之间她立刻反应过来，说：“你根本不是在躲避后面的车子，你是在引诱它过来！”
窦良卓咧嘴一笑，他轻声道：“对，她是个疑心很重的女人，我要很小心翼翼才能吸引她过来。否则万一被她逃掉，我就前功尽弃。”
这时的月亮又重新躲回云里，山中雾气更甚，沈玉琨虽然什么也看不到，却仍听得出窦良卓口吻里有种狰狞的喜悦，她道：“你独自偷走玉碟却不告诉她，还由着她去柏林寺盗墓，这么做要么是想抢功，要么是担心她向上司举报你的身份。”
窦良卓并不解释，而是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乱跑，我会找个地方先藏起来，等到天亮再想办法回家。”
话音刚落，他突然发出“嘘”的声音，沈玉琨便不再吭气。
眼见得一朵厚云从头顶飘过，山路上又出现短暂的月光，沈玉琨刚说了一个“你”，就觉得耳边有东西呼啸而过，尖锐的声音激荡着她的耳膜，同时她听见“啪”的一声，好像子弹打在金属上的声音，窦良卓“啊”了一下。
很快的，他们头顶又出现一朵厚云并遮住了月光。窦良卓被人揪住手臂，同时听见沈玉琨小声道：“跟我走！”
他知道不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否则一旦位置曝光，就会有新的子弹聚集而来，于是他跟着沈玉琨深一脚浅一脚在林中迈步，尽管看不清周遭环境，也能感觉到他们已经脱离刚才那条上山的主路。
沈玉琨道：“你受伤了吗？”他道：“没有，子弹打到那只铁皮盒子上，就是你给我的那个。”
他们在山间狂奔，偶尔会停住脚步，好凝神听取身后的声音，这时主宰她情绪的，与其是赢的欲望，不如说是怕输的恐惧。窦良卓明显比她更冷静些，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唯恐泄露了自己的方位。
雾气渐渐散去，令他们失望的是，前方出现的并非下山的小路，而是一间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屋子后面就是光秃秃的崖壁——她走错了路！沈玉琨懊丧的攥紧了拳头，她知道这种屋子一般是看林人住的，偶尔也会有猎人借宿，然而这些日子都在倒春寒，晚上特别冷，里面有人入驻的可能性不大，即使有，也帮不上任何忙。
晦暗的月色里，山林里偶尔的鸟叫声反而令山涧更显幽静。他们走近小屋，这个房子看上去很久没人入住了，他们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到处都静寂无声，窦良卓这才推门进屋。
她发现靠墙的地方有一把笨重的火器，惊喜地扑过去把那枪抱在手里，摸了下弹匣，里面只有一颗子弹，她并不喜欢枪这种武器，但枪拿到手里的那厚重的感觉以及带给人无限的安全感令人欣慰，于是她喜道：“我也有枪了。”
窦良卓接过那枪看了下，皱眉道：“这是打猎用的家伙，射程必须百米以内才能打死人，而且后挫力很强，就算你能扣动扳机，自己也要摔个大跟头。”她道：“哎呀，我又不是拿来杀人，再说我可以靠在墙上射击。”
最令人惊异的是，这山间小屋竟然还有电灯，一只很大的灯泡像是一只从天花板上坠落半空的巨型蜘蛛，窦良卓拉下电线绳子，昏暗的光线立即布满整间茅草屋，有种非常荒谬的感觉。
借着灯光，沈玉琨这才发现靠窗的地方有具死尸，脸朝下躺在那里，身体早就僵硬了，可能是流浪汉之类。窦良卓附身在他身上检查下，随即脱下他身上的外套，对她道：“把你的上衣脱下来给我，你先穿这件！”
沈玉琨立即抗议道：“滚蛋，我才不穿死人的衣服！”
窦良卓严肃道：“你不穿的话，待会自己就会变成死人！”
沈玉琨忿忿不平的换上衣服，就见窦良卓从不知哪找来一把刀子，在尸体大腿上割了几下，弄出很多血，先后抹在自己脸上和衣服上，这样做的时候，他脸上又出现了那坚毅残忍的表情，她不由得转过头不再去看。
窦良卓最后才把沈玉琨的外套给那人穿上，将尸体半截身体拖到茅草屋门前的明处，脸朝下，因为那尸身的头发也很长，被他随意摆弄几下，看上去倒像真的是沈玉琨一样。
做好这些后，窦良卓双掌合十，对尸体鞠了个躬，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表达歉意之类的话，听上去更像是日语。
随即他又回屋递给沈玉琨一杆木棍，估计是刚才爬山时从路边捡来的拐杖之类，就听他道：“你在门后头躲着，灯绳就在你身后，我一给你打手势，就把灯关了，拐杖是用来防身的，千万不要用它主动袭击她，万一你还没出手我就被击毙，就装死，他们只要抢到东西就会走，不会在这里久留。”
不等沈玉琨答话，就听见门外约莫百米外，传来一个女人咯咯的娇笑声，随即就是一长串日语，窦良卓随即也用日语回答，但始终不见那女人走近茅草屋。
凭借着有限的日语水平，沈玉琨知道她是在怀疑屋子里面有陷阱，同时还在责怪窦良卓的不讲信用。
他笑道：“原来就你们两个人？好大一群啊，另一个是雇来的地痞吧，我猜你就不敢上报北平司令部要求增援，因为你心虚。”
女人回敬他几句，因为离茅屋有点距离，她日语说得又很快，沈玉琨一句也听不懂。而窦良卓的语速就相应的慢很多，难道是太久不讲日语，生疏了？不不不，他应该是故意放慢速度给她听，这样如果他真的出了意外，而她又能活下来的话，至少有人能够把事实转达给曾四海。
这时就听窦良卓道：“香子小姐去曾先生家盗取文件失败，是我好心把你藏在卧室，结果呢？应了中国人东郭先生和狼的寓言，你不仅私窥我母亲留下来的日记，还用我的身世威胁我不得和你抢功，这就是香子小姐对关东军的所谓的赤城一片？”
香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恼羞成怒，随之而来的就是哗啦啦上枪栓的声音，这时外面的月光比之前亮了一些，香子这才注意到茅草屋前“沈玉琨”的尸体，她“咦”了一声：“你把她杀了？”
窦良卓道：“嫌她碍事，而且早就没用了。”香子松了口气，娇笑道：“哎呀，你一向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对我那么心狠手辣。”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一阵，终于她有些等不及了，开口道：“我不是来杀人的，你把东西给我，我就放你一马。”
窦良卓说：“你不让后面那个人先走开，再和我谈合作？”
香子懒洋洋道：“其实他知道了也没关系，哈哈。”
窦良卓道：“再过三天，满洲皇帝就要登基了，司令虽然很不放心这东西在外面，可如果你拿去的晚了，也就没什么意义。”
香子先是一笑，声音变得凌厉起来，就听她道：“你一个关东军的叛徒，是身体里留着中国人血液的杂种，如果我现在走了，回去我把你的身份曝光，就算你立下汗马功劳，又有什么用呢！”
沈玉琨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激怒窦良卓，好逼迫对方先采取行动，她毕竟吃不准窦良卓是否受伤，不敢先动手。
窦良卓仍然很平静，在香子看来自己的话好像都石沉大海，又好像深深触动了他，一切都令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