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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水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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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路上,沈玉琨觉得非常沮丧,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她的猜测得不到有力的证据支撑,将永远都只是猜测。而容龄留给她的那句话,与其说令人吃惊,更令她感到沮丧,为自己的无能。

    回家后,她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然女佣却说:“南京的姑太太寄了一本书过来。”

    这句话仿佛为她打了强心剂,沈玉琨立即跳起来嚷嚷说:“书呢书呢?”

    姑母寄来的正是德龄的书,也就是春节聚会时她送给白鹤鸣的那本。

    仅从表面上看,这本书和其它书没什么区别,可当沈玉琨打开内页时,就见里面夹着一张字条,用英语写着:“四海,我想和你单独谈谈有关宣统皇帝的身世,我知道他的身份玉碟在谁手里,只有玉碟能证明今晚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落款是怀特太太,也就是裕德龄。可见这本书送错了人,落到了姑父手里。

    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个备受呵护的秘密都在这张纸上,真相越来越接近,可沈玉琨并没有感到喜悦,这是个沉重的真相,也许不值得人为它牺牲生命。

    她立即南京打了电话,是白鹤鸣接的,他说你姑妈去看戏啦,雷打不动的消遣,那本书我在学校的办公室抽屉里找到了,里面有张字条你看到了吗?唉,我和你姑妈说德龄不会是因为这个送命的吧?

    沈玉琨道:“你放心吧,前清早亡了,现在最红的是影星胡蝶,谁会关心宣统皇帝的身世?”

    白鹤鸣听罢哈哈大笑,连说了好几个“也是,也是”。

    这天晚上她睡得不安稳,那双蛇般的眼睛,和毒蛇般滑溜的手,都在她梦境里一再出现,以至于她早上醒来后,仍觉得心有余悸。

    这天上午大格格打电话给她,说:“七叔要找你呢,他没有你家电话,就请我代为转告,说是很紧要的事情。”沈玉琨说:“去他府上吗?”这时就听见电话里穿来王老太太的声音:“来我们家吧。”

    从大格格家出来已经接近中午,沈玉琨婉拒了大格格好意,没有留下来吃午饭。

    载涛的话一直在她脑子里回荡,听他谈宗室这些年的败落,听他谈日本人将要在东北扶植的伪满洲,以及他准备为即将到来的祸事所采取的策略。

    沈玉琨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六国饭店找窦良卓,他的行李已经完全收好,房间整洁的如同没有人住过,他就那样安静的坐在沙发上,好像在等待什么降临,看见她,他一点也不吃惊。

    沈玉琨说:“你头一次来北平吧,我还没带你逛逛、尽一下地主之仪呢,要不要下午出去兜兜风。”窦良卓道:“北平这么大,恐怕半天时间也玩不了什么。”她笑道:“那地方离这里不远,半天足够了。”

    在她的坚持下,窦良卓很快就同意了,他非常和气,简直不像是刚认识时的他。

    他们的关系也不像最初的那样僵。

    他们将要出门时才发觉天气转阴,竟然有点毛毛细雨,这应该是春雨吧,真是稀罕。

    窦良卓说小时候只要是阴天,母亲就不许他出门,所以一到阴天会觉得落寞。

    沈玉琨道:“那今天更要出来走走,我带你去柏林寺附近,虽然是个寺庙,又在市区,却别有山林意趣,我很喜欢。尤其是春天,光牵牛花就有百十来种,有的还开着碗大的花儿,真是前所未见。可惜眼下只能带你登高,看看周遭的风景。”

    窦良卓看了她一眼,缓缓点头道:“那也很好。”

    他们同行,缓步来到了柏林寺附近,登上了一处箭楼,沈玉琨指给他看,西望就见天坛森森古柏,好像近在咫尺,据说天气晴朗的时候,还能看到山峰高耸云际。

    她见窦良卓远眺山峰不语,笑道:“怎么,想起了富士山?”

    言罢她又指着箭楼周围,说附近还有小溪环绕,绿水涟漪、豆棚瓜架触目皆是,俨然江南水乡。说起了江南,窦良卓颇有动容,沈玉琨道:“曾先生最近还好吗?”他叹道:“不大好,舆论不想放过他。”

    沈玉琨望着远方,说:“你来的不是时候,北平的秋天最有韵味,去年重阳我和家父登高,那时候宣武门城楼,东望炊烟四起,好像遍地烽火。”

    他问:“你好像很不安?”

    她说:“是的,暗潮汹涌时,即使海面风平浪静,坐船的人还是会感到不安。如果日本人侵犯华北,北平恐怕不保,流离失所就是家常便饭。窦先生,你怎么想这场战争?”

    “我们谁也阻止不了战争”,他不无感慨道。

    “曾先生是不是很喜欢一首诗?”

    沈玉琨开始背诵:“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在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个发出微光点点,也是很有趣味的。飞着流萤的夜晚连下雨也有意思。”

    窦良卓轻声道:“曾先生确实很喜欢清少纳言这首诗,你也是吗?”

    她摇头道:“我喜欢的是紫式部,这首诗是这本日记的主人喜欢引用的一句话。”说完,她从怀里拿出那半个笔记本,朝他递过去。

    窦良卓没有接,他问:“曾先生说过我可以看吗?”

    “他没说你不可以,也没说过可以,决定权在于我”,她回答的很坚定。

    窦良卓接过它,双手有些发抖,好像上面的每一句话都不忍卒读。沈玉琨不由转过身,不去看他的表情。

    良久,她再回头,窦良卓竟然泣不成声,她知道自己的推测已被证实。

    见她转身,窦良卓迅速平复情绪,他说:“你好像在等着我恍然大悟。”

    她道:“难道你不明白,曾先生对裕德龄的死,其实丝毫不在乎,因为正是他亲手结果了她。”

    他道:“我怀疑过,但没有证据。”

    她道:“可是曾夫人必然发现了证据,否则她不会求我终止这件案子的调查,她担心实情会影响丈夫的仕途。我也是现在才明白曾先生在病榻上的那句“有仇必报,有恩必谢,德龄是我的故人”是什么意思,我想当然地以为德龄是他的恩人,其实故人也可能指宿敌。”

    他问:“你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她说:“看到了那本日记上的留言后才想到。日记写的很清楚,山下芳子丧夫,恰好又遇上绝症,最后是一位法国医生同意帮她手术,为此她好不容易筹够钱,把两个孩子托付女佣照看,没想到却被一位亲密的挚友骗走所有积蓄。那个人不仅否认事实,还反咬一口,污蔑山下芳子谋害亲夫,这位所谓的挚友在北平社交圈颇有名气,芳子又是外国人,即便受困于流言蜚语,在社交圈内也势单力薄,绝望之下,芳子决定自杀,长子曾四海那时已经12岁,亲友中自然会有人收养,而幼子曾富山却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小儿,于是芳子把他托付给了日本女佣,请她带孩子返回日本,为了给孩子留个念想,芳子把日记本一撕为二,把前半本给女佣带走,为什么这样做?日记里并没有写,我猜是因为前半本记录的多是全家人北平生活的甜蜜无忧,后半本她估计是打算销毁,却不知道为什么落到长子手里。曾四海初看完日记,震撼无比,可惜自己年幼无力,于是那个十来岁的少年便在母亲日记本上留下的一句话: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窦良卓把日记本抱得更紧了。

    沈玉琨继续道:“那种痛苦,是曾先生唯一不能忘记过去的方式。他一直想杀了德龄,可找不到机会,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保持和她的日常的来往。二十年了,曾四海总算等到最合适的时机。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那天的晚宴,我在席面上感到了压抑的杀机。”

    窦良卓道:“你没怀疑过德龄是被其他人杀掉的,比如为了灭口?”

    她笑道:“我原先也这样认为,但杀人总要有动机,德龄卖弄的那些东西连我都看出来不值分文,她无非是个想招摇撞骗的可怜家伙。”

    窦郎卓插口道:“可曾先生并不忌讳被人发现他是凶手。”

    沈玉琨点头道:“这就是曾四海的个性,嚣张、自信、坦荡,他甚至主动把线索送给我,因为他想请我调查的,分明是另一件案子。”

    她把犀利的眼神投向窦良卓,他的脸上多了一种凝重肃穆。

    沈玉琨这才道:“曾先生怀疑身边的一个人,觉得他背景可疑,但他又不肯将这件事交给官方处理,因为曾先生爱他、护他,或许在内心深处,曾先生把那个人当做了他失散多年的亲弟弟,也就是山下芳子日记中的幼子曾富山。可他又不能对我直说,因为他想调查的人时刻就在身边,曾先生吃不准这人的真实身份。”

    她感慨道:“没想到曾夫人很聪明,她也看出了刺杀案的蹊跷,特意用一幅画提醒我去找花艳秋,而且她还发现了鸟窝的蹊跷。”

    窦良卓立刻说:“鸟窝的事情我没处理好,画蛇添足了。曾夫人为什么要你找花艳秋?”

    没先到他倒是这样坦诚,沈玉琨看他一眼。

    她道:“你们之所以盯上了曾先生,难道不是因为他和花艳秋走得太近?花艳秋的祖父小德张和曾四海的母亲山下芳子,可都是和紫禁城有瓜葛的,你们的主子,不就是担心他们两个是要联手坏日本人在东北扶植溥仪做傀儡的好事吗?”

    见窦良卓不语,沈玉琨笑道:“我没说错吧?”

    他忽然笑了,问:“沈小姐你钓过鱼吗?”

    她说钓过。

    他继续道:“当你知道自己大约能钓出什么玩意时,还是一种悠哉乐哉的游戏心态。可当鱼线紧绷,鱼竿开始变得沉重时,你就会开始紧张,不知道水下面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一只水怪?”

    他说这话时,本来神情淡定,有种超然的温和姿态,可在谈到水怪时,他阴险的笑了一下,这个笑令他忽然间变了个人,因为他的微笑里蕴含着另一个民族特有的全部狡诈和残忍,令她感到了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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