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烧炭
窦良卓察觉到她的异样,笑道:“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我的教授也这样认为的,可惜后来他推荐的出国深造机会,被我放弃了,老师很伤心。”
他的声音里难免有苦涩和怅惘,沈玉琨诚恳地说:“放弃自己钟爱的领域,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时的她,已经走到起身来到书架前,翻起了上面的明信片,邮戳至少是十年以前的。
见她把玩这些东西:“他问,你喜欢旅游?”
她摇头:“我最不喜欢车马劳顿,你呢,你老家在哪里?”
他又陷入了沉默,很明显在思索。
她打趣道:“我都听得到你大脑里的齿轮转动的声音了。”
他笑问:“有这么吵吗?”
笑容尚未消失,就听他冷冷道:“你难道不知道我祖籍?我以为沈小姐都打听到了。”
糟了!沈玉琨想,肯定是他知道自己在暗中调查,但她吃不准他指的是查学籍,还是查户籍,她决定赌一把。于是她露出尴尬的笑容说:“我只知道你是正儿八经东京大学医学院毕业,长春人,学校里仅有这些消息。”
他嘴角有一个讥讽的笑意,平静道:“沈小姐对我这么感兴趣,大可以当面来问,对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我一向不拒绝。”
话虽如此,但他眼里并没有男人与女人调情时的轻浮,讽刺揶揄的意味更浓。沈玉琨尽管暗自着恼,嘴上仍道:“可是我会难为情啊,对于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我一向不好意思问太多,怕他们自作多情。”
窦良卓看她说话的样子,有几分无赖,又有几分狡黠,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道:“曾夫人和曾先生都分别派人到大学查过我的背景,他们是高官,用人谨慎也能够理解,你是侦探,我也能理解。”
很少见到他这样大笑,沈玉琨松了口气,心想她赌对了,因为此刻他的笑容是明亮爽朗的,这个笑容才更接近他真实的年龄。
少年丢弃了他的面具。
忽然间,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客厅所有的灯都灭了,他们早已习惯的冰箱轰隆声也顿时消失,屋子里顿时清净不少,好像整个世界被人拔去了插销。
两个人站在黑暗中,沈玉琨说:“我记得厨房有柴火和蜡烛?”窦良卓道:“你站着别动,我去拿,估计是保险丝烧了,这房子太老了。”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黑暗里只剩下她一个。
沈玉琨并非胆小的人,然而此刻,安无边际的黑暗把人吞噬,周遭静的出奇,太安静了,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她的直觉都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而不是凭空判断。她努力的回忆,辨识着,对啊,容龄的房间怎么悄无声息啊?
她辗转反侧的声音,木炭焚烧时的噼啪声,都不见了!
沈玉琨凭借记忆朝卧室跑过去,这时她已经习惯了黑暗,突然间,一种危险的感觉以排山倒海之势而来,可是她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问题。此刻她的手已经摸索到卧室的门,当然,她指望摸到的是门把手——然而,她摸到是一只冰冷的手,那只手还轻轻的捏了下她。
这确实是一个人的手!沈玉琨忍不住尖叫起来。
她听到窦良卓远处喊她的名字,那只手迅速滑走了,像一条狡猾的蛇。
随即就听见“轰”的一声,整个世界又通上了电,刺人的灯光、吵闹的冰箱、紧闭的卧室大门。她明明记得自己上一次离开时并没有关严,现在她呆呆地站在门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目的,然而窦良卓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她努力敛容好叫自己不显得那么狼狈,伸手推开了主卧大门。
窦良卓此刻已经赶过来,见她脸色惨白,刚要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容龄可能出事了。”
屋子正中的炭火盆里,乌黑的炭块已变灰白,星星点点都是红光,将灭未灭之际。床上的容龄昏迷不醒,任是沈玉琨高喊也无用。沈玉琨惊惧的抬头环视周遭,她发现卧室的窗户关得很严密,而她之前曾特意给窗户留缝好通风换气——密闭的屋子里烧炭无异于杀人。
有人想害死容龄,在他们两个的眼皮子底下。
此时窦良卓已将容龄抱出房间,平放在了客厅的地板。她两颊及口唇呈樱桃红色,沈玉琨立即松开她的领口,她原先想找杯热茶水灌入,但容龄昏迷较深,根本难以撬开嘴唇。她焦躁地握着双手道“我需要针,绣花针、缝衣针、竹针,什么都行!”
窦良卓说:“我去她卧室找找!”
等了也不知道多久,他捧着一个针线包回来了,沈玉琨旋即取针,凝神盯住容龄片刻,飞快把针刺入对方的人中、足三里。窦良卓盯着她灵活敏捷的双手,有点吃惊,因为她施针时的神情完全是一个威严自信的女人,这令他想起之前曾四海对她的评价,窦良卓不得不承认,曾四海在鉴别女人方面比自己更擅长。
容龄发出“哎呦”一声,意识开始逐渐苏醒。
窦良卓和她对视一眼,两个人这才松了口气。容龄半椅在靠背椅上,双眼无神,疲惫道:“我觉得好像做了个噩梦,总也醒不来。”沈玉琨愧疚道:“没事儿的,我在这里守着你,窦先生也在。”她想,凶手已经知道了容龄才是那个真正了解实情的人,打算斩尽杀绝。
容龄露出一个疲倦的笑意,问:“小伙子人呢?”沈玉琨环视周遭,并不见他本人。这时就见窦良卓推门而入,身上带着一股寒气,估计是到院子里视察了。
沈玉琨看到他,忽然感到了安心,仿佛他是枚定海神针。这种感觉令她感到了几分迷茫,因为她向来不是那种容易害怕的人,而且面前此人是敌是友还很难说得清楚。
在她的意识中,感觉自己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其实无非几秒钟,窦良卓正在说:“凶手肯定是从花园的断墙翻进来的,明天务必要把裕女士送到安全的地方。”
沈玉琨记得自己“嗯”了一下,窦良卓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只是朝她看看。这个人非常敏锐,能很快察觉到旁人任何情绪上的微小波动,沈玉琨提醒自己务必小心。
这天晚上沈玉琨是躺在主卧里的罗汉床上睡过去的,早上她在晨曦中醒来,却发现容龄已经醒了,她斜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微光,用不无遗憾的声音道:“春天是破晓时分最好,可惜我总是错过。”
尽管经过一夜的折腾,容龄看上去精神倒不是很差,还喝了一碗小米粥。趁着窦良卓不在卧室,沈玉琨小心翼翼的说:“您还记得宫里的日子吗?”容龄说:“记得,转眼都快30年了,却好像昨天才发生,一切都历历在目。”
沈玉琨道:“我去天津见过小德张,他对您评价很高。”
容龄笑道:“是吗?我进宫时,他也无非二十七、八岁,很年轻。光绪爷那时候也才三十岁出头,可惜他生在皇家,什么事儿都做不了主。珍主儿没了后,他从宫女那里要了顶她用过的旧蚊帐,经常一望就好几个小时,这座深宫里能和他说话的人,除了珍主儿,也没有几个人了。”
沈玉琨道:“应该包括你在内。”
容龄惨淡一笑道:“可是我帮不了他,我那时就是个小女孩,只能愣愣的听他讲,一点主意也没有。他让我不要在宫里待太久,能走就早点走,反正他是再也离不开了,太后不会放人,就算死也要死在他后面。”
沈玉琨说:“听说太后曾为你指婚?”
她道:“是指给姐姐的,都被光绪爷想法子挡掉了。”
然后,容龄就陷入沉思,是在回忆深宫里美好的时光吗?
沈玉琨不敢惊扰她。
好一会,容龄才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沈小姐。他确实和我说过一些宫里的隐秘,也给过我一些东西,姐姐也略微听到些风声,上次你问我姐姐有没有找过我,我撒谎了,她在春节前是来北平找过我,想询问有关那个秘密的细枝末节,我知道是为了她的新书。不过既然我对她只字不提,对你自然也不会说。”
容龄叹口气:“又道:民国了,那些事不再重要,所有的人都该得到安息,不管是老太后,还是光绪爷。”
载涛和容龄在保守秘密这件事上很有默契,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件隐秘,值得他们如此坚决捍卫?沈玉琨轻声道:“我对宫廷秘闻不感兴趣,但我对您的安危感兴趣,而您的隐秘,关乎凶手身份。曾先生曾怀疑德龄就是因为这个遇害的,您对抓到凶手也不感兴趣吗?”
容龄冷冷道:“那都是她自找的!”
然后她才严肃而坚定的说:“我不怕死,就让我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好了。”眼前的这位女士虽然萎靡不振,意志却犹如钢铁般坚强,一点不愿被眼下的境况折服,沈玉琨不由肃然起敬。
他们很顺利的联系上了载涛,蒙古会馆的车子来得也很快,当天容龄就被送进了新开路胡同的蒙古会馆。当容龄即将被抬下车子时,她忽然说:“沈小姐你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尽管觉得奇怪,沈玉琨还是走过去,容龄示意她附下身来,她的嘴巴几乎贴到了她的耳朵。外人只看到容龄的嘴唇翕动,沈玉琨却听到了一句话,顿时,她感到了莫大的懊恼,她迅速转过身巡视周遭,窦良卓果然已经不见了,这个狡猾的家伙!
就听见容龄小声安慰她道:“没关系,一切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