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行宫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曾夫人苦涩的声音在电话线那头响了起来,她想,难道曾四海死了?沈玉琨觉得自己的心脏刹那间简直都忘记了跳动,没料到,曾夫人只是说:“请沈小姐结束德龄一案的调查。”
沈玉琨奇道:“曾先生想放弃?”曾夫人口吻很强硬,她道:“曾先生身体恢复的不太好,不愿在不相干的事情上牵扯太多精力。”沈玉琨耐着性子说:“曾夫人,我很敬重你,不过如果委托人想终止调查的话,必须由他本人亲口告知,这是我的规矩。”
电话那头是良久的沉默,继而就是“嘟嘟嘟”的空饷。
难道曾四海病危了吗?沈玉琨只好又朝姑妈家致电,接线的正好是白鹤鸣,听上去他的声音有点疲惫,沈玉琨和他寒暄了几句,才道:“曾四海没出什么事儿吧?”
白鹤鸣苦笑道:“人都那样了,还能更坏吗?”沈玉琨急道:“倒是说的明白点,难不成伤势恶化了?”白鹤鸣忙道:“不是这个意思,是最近有个小报到处传消息,说曾先生是中日混血,是混在国民政府的大间谍,连汪精卫都出面表态说是纯粹谣言!”
沈玉琨思忖,混血倒是真的,但一旦承认这点,间谍云云就很难说得清楚了。尤其是在当前中日的局势下,被政敌或者对手稍微添油加醋,曾四海的政治生涯立即就会被断送。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曾四海的母亲山下芳子不就死于舆论重压吗?但是,这种局面和曾夫人的电话又有什么关联?她想不通。
第二天下午将近四点的时候,沈玉琨按时来到载涛位于砖塔胡同的家,虽比不上大格格家房子气派,也是个清净优雅的四合院,正门口还挂着主人亲笔题写的“平淡天真”的匾额。
迎接她们的是载涛福晋姜婉贞,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说话非常的和气,令人注意的是她双耳的耳垂全部豁开,耳朵下摆像松软的流苏那样耷拉着。据大格格说那都是过去被很重的金首饰给坠穿的。都说水穿金石,没想到还有金穿皮肉的。
七福晋见了大格格母女就发牢骚说:“贝勒爷把溥佳给骂回来了,说‘日本人要在东北成立伪满洲国,你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王老太太接口道:“七爷最恨日本人!”七福晋叹道:“可不是嘛,他说就算去德胜门收破烂,也不会帮那些人,旗人已经被当成败家子了,老宗室那点骨气和体面再保不住,会叫人戳着脊梁骨说连是卖国贼。”
大格格劝她道:“幸好韫慧姐姐嫁给了蒙古王爷,蒙古那边情况和北平、东北都不同,日本人的手短,够不到。”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道:“蒙古也有日本人,只是他们还顾不过来。”
女眷们听了就笑,果然是载涛进屋了。王老太太道:“可说句大实话,皇帝能有多大影响力,也就日本人把他当成宝贝。”
沈玉琨不是头一次见载涛,仍然走上前毕恭毕敬行礼说:“给七贝勒问好。”
载涛忙虚扶一下,又摆手道:“别介,都民国了,这礼数我当不起。”
他拈着胡须说:“我长子溥佳回来了,这会正在账房那里忙,待会他来,沈小姐的事儿直接问他好了。”这时王老太太已经在七福晋的陪伴下去找韫慧,仅有大格格留下了来。
沈玉琨觉得倒是个和载涛聊天的好机会,她道:“听闻您以前在法国留学?”
尽管对于这个小女孩的提问有些好奇,载涛仍然苦笑道:“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在法国的索米骑兵学校。沈玉琨说:“唐宝潮也在法国读军校。”载涛沉吟一下才说:“他在圣西尔军校,我们同龄,可惜大家都空学了一身擒龙术,没处使。”
大格格说:“七叔,唐宝潮的名字好熟悉,也是咱们旗人吗?”载涛解释道:“他是汉人,就是娶了裕家二小姐的那位。”大格格道:“啊,是裕容龄的丈夫?”这时七福晋派人来请两个女孩子一起去看衣服料子,大格格拉着沈玉琨袖子刚要走,载涛说:“请沈小姐留步说几句话。”
等到大格格走远,载涛才道:“我知道沈小姐在帮民国政府的高官查裕德龄的事儿。我和她没交情,但和容龄夫妇都熟悉,容龄前几天来找我,是我劝她先换个地方住几天避一下,毕竟她的丈夫目前不在国内。”
沈玉琨没想到载涛这样开诚布公,她立即问道:“七爷也觉得容龄目前很危险?这又是为什么呢?”载涛笑笑说:“需要我解释吗?”
沈玉琨正色道:“躲起来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德龄把自己包装成为那个知道秘密的人,虽然没有拿出什么确凿证据,可有的人明显不这样认为,凶手一旦意识到自己杀错人,容龄性命堪忧。七爷,我对于那个隐秘究竟是什么,并不感兴趣,但这个内容关乎到凶手身份,否则对方在暗,容龄在明,很难提防。”
载涛神色凝重,显然在认真思索着对方的话,良久他才道:“我确实算是知情人,只是我和容龄从来没有直接交流过那件事,更不会对你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容龄的住处,本来我劝她去住在蒙古人的会馆,那里防守严密,比她家和我家都好。如果沈小姐见到她,还请劝劝她,只要一个电话,我就请会馆的人派车接她。”
这时就听见有人咳嗽,原来是溥佳来了,他似乎有点害怕载涛,远远的冲父亲和客人打了招呼,就站在一边,连坐都不敢。看见儿子这样拘谨,载涛交代了几句,也就转身离开。溥佳这才显得活泼一些,他招呼沈玉琨后道:“原本我有个顶要好的朋友管着长春的户籍档案,可如今日本人管得严,东北那边查户籍都是要日本人特批,他什么都查不到。”
沈玉琨失望的“哦”了一声,溥佳又笑道:“你要查的那位家里户口都消了,这种情况只有两类原因,一种就是家里人都死绝了,可是我那朋友毕竟熟悉当地情况,他和我讲还有一种原因,非常罕见,但是不能排除:就是说这户人家全都离开了满洲。”
沈玉琨道:“如今东北日子艰难,有人不肯当亡国奴,全家南下逃难肯定是有的。”
溥佳摇头道:“这种全家都走的,户籍不会注销,因为他们又没和片警招呼,房子或者田地、产业可能还都在,派出所只会在档案上备注:暂无联系。”
沈玉琨听出来对方口吻里的洋洋得意,她笑道:“你肯定是有答案的,对不对?”
溥佳嘻嘻一笑,看看四下无人,还是有点不放心,转身去父亲书桌上用笔在纸上写下六个字,就递了过去给她。
沈玉琨望着那张纸,惊得用手捂住嘴巴。那张纸墨迹未干,就又被溥佳撕得粉碎。这时有人喊溥佳,他连忙和沈玉琨告别,小声道:“我不知道沈小姐为什么要查这个人,但是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还是慎重为妙,否则必将引来祸端!”
沈玉琨连连称是,这件事带给她的,是接近真相后才会产生的战栗,并非害怕,而是兴奋和紧张,之前的忙碌没有白费,真相已经迫在眉睫!
北平昌平小汤山是京北重镇,曾经是清帝行宫,如今宫殿虽然破败不堪,镇上还是有不少样式仿古的旧宅,裕家的故居就是其中一座,据说是容龄父亲留下的寓所。
沈玉琨找到时已经接近傍晚。她站在裕府旧宅门前,并不急于敲门,而是双手抱肘笑道:“你跟踪的本事不差嘛,既然都到这了,怎么还不出来和我打个招呼?”随即就见窦良卓的身影闪现出来,他不紧不慢道:“我不需要跟踪你,本来我就知道这个地址,曾先生曾经说过。”
沈玉琨冷笑一声道:“窦先生说日语时,也这么牙尖嘴利?”窦良卓看她一眼,似乎在思索她这样说的真实目的,半晌才道:“我在日本留学的时间太短,还不足够练就那么流利的日语。”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去府上找了你,你不在。”
沈玉琨原先准备去敲门,听他话立即道:“那真是太不巧了,可我没有必要一直在家等你啊。”窦良卓笑笑,说:“你现在是在办案状态吗,看上去不像。”沈玉琨哼了一声:“你以为呢?办案子就该穿马靴长裤,叼着烟卷,亲自开一辆军用吉普吗?”
她说这话时,浓密的黑色头发包裹着娇小的脸庞,看上去气呼呼的,令他觉得有点有趣。
见她把门敲得咚咚直响,窦良卓看她一眼,她觉得这眼神含着一种隐隐的责备,似乎觉得她有点粗鲁。她解释说,这种深宅大院,里面的人很可能根本听不到外面声响。
果然,敲了许久,里面毫无动静。裕宅位置偏僻,周围几乎没有什么邻家和商铺,想找个人问问都不行。沈玉琨不由抬头看了下围墙:这么高的院墙,一个人很难翻进去。然后她就发现窦良卓也在观察围墙,默契一瞬间就在他们之间产生了。她建议道:“你蹲下来,我借力翻墙过去,怎么样?你看那边的有棵树离墙很近,我可以顺着树爬下来。”
窦良卓很痛快的同意了这个建议,他蹲下来的刹那,沈玉琨闻到一股香烛的味道,鼻子不由耸动几下。他说:“我上午去大觉寺烧香,可能是我身上的烟味。”
去那里的人,通常都是帮病中亲友烧香拜佛求安康。沈玉琨飞快的踩上他的肩膀,说:“你信佛?”
他伸手扶住她的脚,道:“不,我不信神佛会慷慨赐予,他们只是和人交换,用你最珍贵的,换取另一样你想要的。”
她低下头,以质疑的眼神飞快的瞥了对方一眼,窦良卓也在抬头看她,见她不动,他催促道:“快点行动吧,我觉得容龄肯定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