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瘟神
沈玉琨忽然打了个激灵,好像有一阵冷风从后脑吹过,她想起那天在曾四海遇刺的书房里,窦良卓在和她讲述案情时,她有过类似的感觉,现在她明白过来了,那是真正的不寒而栗,是直觉赋予她的害怕,是命运给予她的警示,这偏偏是向来自诩胆大的她,是向来自负的她,所不肯承认的情绪。
沈玉琨连忙回到座位上,把东西塞到行李箱,并且关上台灯。这时,就听见走廊另一头,传来了脚步声,在寂静的车厢里特别刺耳。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不已,决定逆着脚步声的方向跑到普通车厢,那里人比较多。
她几乎是一路狂奔,而身后的脚步声宛如影子般跟随,一会紧一会慢,却始终未曾离开,她跑得气喘吁吁,几乎没有胆量回头张望。终于,她窜到了普通车厢,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简直赶得上一头牛了。车厢里的灯还没有关,然而大多数人都疲惫不堪,也有人眼露惊诧,不住地将她上下打量。
沈玉琨巡视着车厢,想找个位置停留片刻,就在此时,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了眼帘,霍然就是窦良卓!他望着有些狼狈的她,表情说不出来是幸灾乐祸还是惊讶,反正在她看来没安什么好心。
沈玉琨见了他本人,虽然被吓了一跳,但理智尚存,觉得必须保持气势,输人不输阵。她现在反而不怕了,从容地回身看看,果然有个戴帽子的家伙,保持着和她不远不近的距离,见她回首张望,立刻低下头装作看表。她理了下头发,慢慢走到窦良卓对面的空位置上坐下来,跟踪者朝前走了几步,他也看到了窦良卓,好像有点忌讳似的,并没有再靠近,却也不肯离开。
沈玉琨开口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窦良卓不紧不慢道:“再过十分钟,车子就到廊坊,你可以在那里下车,我帮你拦住那个家伙。”沈玉琨笑道:“为什么要相信你?”窦良卓叹道:“你不信我,就只能靠自己了。记得我的父亲曾说,遇到恶狗跟踪,必须丢给它一只肉骨头才能打发。”
沈玉琨嗔道:“我哪里有肉骨头?”窦良卓盯了她片刻,才笑说:“有没有,你心里最清楚。”
沈玉琨环视周遭,忽然心生一计,立即笑意盈盈的起身,附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不如干脆由你来充当这块肉骨头?”她朝他眨下眼,随即把一个铁皮盒子迅速塞到他手上,大声道:“东西放你这里!”然后,她就大步朝下一节车厢走过去,旋即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果然,那个跟踪者再没有跟过来,沈玉琨还不敢掉以轻心,一连又走了好几个车厢才停下来松口气,这时虽然已经是深夜,但她可以感觉到车速在渐渐放慢,终于,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一个简陋的火车站渐露眉目,窦良卓说得没错,下一站就是廊坊。这个小站最多停五分钟,从这里逃走的话并不是上策,因为廊坊很小,寻找一个外省来的女孩子非常容易。
沈玉琨很快的做出了一个决定:先下车,然后再从包厢的入口上车!
火车到站后,她夹杂在人流里来到站台,暂时松了口气,这才想起了他,不知道窦良卓为什么会来天津,还这么巧和她同乘一辆火车,而且她觉得今晚的他和在南京时不大一样,看上去更加真实,以前的他更像一个虚幻的影像,一个假人。
这么冷的天,站台上还有几个小贩在那里摆摊卖烟酒零食,沈玉琨脱下身上的名贵外套对一个小贩道:“老板,把你媳妇身上的棉袄和我换一下呗!”
一回到北平的家,沈玉琨就打电话给大格格,请她找载涛帮个忙,据说七贝勒有个儿子在长春做溥仪的机要秘书,或许能够助她一臂之力查到些窦良卓真实背景,因为东大的学籍档案里,只记载了窦良卓籍贯为长春,再没有其它信息。
大格格爽快的答应了,她道这事儿我只能请七福晋帮忙,不能让我七叔知道。沈玉琨问为什么,大格格笑道:“七叔一直催堂哥回来,说皇帝如果要做什么满洲国的傀儡元首,有志气的宗室就不该留在那里。”沈玉琨看了下手头的黄历,她惊道:“哎呀,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我记得上周的报纸上说的什么‘东北行政委员会’本月18号发布了个《独立宣言》,他们准备下个月“建国”!
大格格“哼”了一声道:“谁也不会承认什么“满洲国”!”
沈玉琨略作休息,就准备重新投入忙碌中去,对于德龄的真正死因,她虽有一个模糊的答案,毕竟还待证实,更不能放弃调查:因为她怀疑,想杀德龄的不止是一个人,容龄或许也在危险当中。
令人失望的是,容龄并不在家,她立即去找裕勋龄,也扑了个空,直到第二天才找到他本人。裕勋龄很佩服这个不屈不挠的女孩子,听她问及容龄和光绪的合影,说:“当年那张照片我统共洗了两张,德龄和容龄都有,上次你来问我德龄春节前来过没,我说了谎,其实春节前她登门要过照片,说她那张合影没保管好。我说都二十多年了,连底片都没啦!何况你误导世人太甚,让宗室里的那些人背后总戳咱们家的脊梁骨,就算我有也不会给。你问我为什么没对你说实话?哎,沈小姐,我家里的事情太复杂了,实在不想和人提太多。”
沈玉琨又问:“她们姐儿两个当初就是为了那些照片才闹僵吗?”
勋龄迟疑片刻说:“女孩子们的事情,我也吃不准。要不是三妹结婚,二妹不肯来,我可能还不知道她们关系那这么差。”
沈玉琨追问说:“那你想想,有哪些事,有可能是导火索?”
勋龄笑了,说:“我觉得打小她们关系就一般,但真正变差,不完全是由于德龄写的那些书和冒用的照片,应该和山下芳子有关。”
沈玉琨心道,不错,这和日记里的记载都对的上,看来整件事都绕不过山下芳子。
就听勋龄又说:“具体细节也不清楚,反正有次家庭聚会,听见她们吵得很凶,应该是三妹蜜月回来以后发生的,那时候山下芳子已经自杀了。”
沈玉琨问:“德龄春节前那次管您要照片,有没有说为了什么?”
勋龄不屑道:“又在捣鼓什么书吧,还跟了个日本女人,说是什么上海来的记者。我劝她安份些,总写那些陈年旧事,谁会买账?她说这次不一样,或许有人愿意出大价钱,写出来说不定能轰动世界,她还要去找敬懿老太妃,说太妃那里有关键物证,哎,我这个二妹,算了,她人都没了。”
勋龄的话,真正令她关注的只有一条:关键物证!
沈玉琨忙问:“不是说去买翡翠吗?怎么又说是去老太妃那里取证了?”她想起那个毒蛇一般的双眸,不由打了个寒颤。
裕龄迟疑道:“这是德龄的原话,我当时也觉得奇怪,不过沈小姐你不知道,在他们老派的旗人眼里,敬懿太妃是个有能耐的老太太!你想啊,她无儿无女,又没有得力的外戚,却能坐稳三朝,和隆裕太后平起平坐,凭什么呢?所以有时候大家也议论,难不成她拿了朝廷什么把柄?德龄估计就是听了太多类似的掌故,非要刨根问底。”
沈玉琨又想起小德张听闻她的猜测后,脸色大变。这么说来,裕龄的话倒也不无道理,敬懿太妃手上确实有件机密的消息,德龄要找的就是相关的作证,比如文书、信函一类的东西。这个东西太重要,以至于太妃人都没了,柏林寺的棺椁还被别有用心的人撬开。
整件事已经再清楚不过:德龄想挖出一件旧事,打着光绪帝旧情人名义曝光,实际上这件旧事她偏偏了解得不多,必须借助于他人。可当德龄在妹妹那里碰壁后,只能把主意打到了老太妃那里。但如果非说德龄正是由于参与了这桩寻宝才导致命陨南京,又不能完全令人信服。
沈玉琨认为在寻宝这件事上,无论是德龄本人还是她的书稿,都是毫无价值的。这正好证实她的先前的一个推测,这个想法是她在回北平的火车上看到那本残缺的日记后,立即就产生的。可惜她没有容龄的线索,不能再继续进一步的调查,只能恹恹回家,女佣见她回来,说好巧,有位窦先生已经客厅等了很久。
这尊瘟神,终于来了。
她对着镜子整整衣服,随即快步迈进客厅,对着沙发上的窦良卓笑道:“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他大概很少和妙龄女郎单独在闺阁相处,形容有些拘谨,这令窦良卓看上去更接近自己的真实面目: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
平常他那种老道沉稳非常容易令人忘记他的年龄,少年老成令他有种矛盾的气质。
不过窦良卓一开口就惹恼了她,他说:“你家很漂亮,就是太乱,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能座的地儿。”
沈玉琨“呼啦”一下倒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带着点挑衅的口吻,不以为然道:“乱吗?这样正好藏东西啊,别说贼,有时候连我都找不到。”
窦良卓笑笑,从口袋里拿出铁皮盒道:“像你这么聪明的人,重要的宝贝怎么会放家?我今天是来完璧归赵的。”
沈玉琨认出来这正是那天她在火车上用来栽赃的道具,她用手掩着嘴巴,尽力不笑出声,轻声道:“你后来怎么脱身的?”
他双目灼灼盯住她,笑道:“费了点功夫,不过也没什么麻烦。”
沈玉琨心中嘀咕,吹牛。他仿佛看透她的心思,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道:“你看,人人都不相信真话。”
真奇怪,沈玉琨觉得他好像和以前比不大一样,面目表情丰富了一些,话也多了,简直称得上口齿伶俐。
他望着她道:“怎么盯着我一直看?”
沈玉琨道:“我以为就算眼前跑过一头狮子,你也会面无表情,想不到你还挺活泼。”
窦良卓笑笑,换了个话题问:“你那天怎么脱身的?”
这事说起来沈玉琨就感到得意,她伸了个懒腰道:“我在站台用大衣和小贩换了件棉袄,又回到包厢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窦良卓道:“你给我的铁皮盒子是空的,东西还在你身上吧?”
她嘻嘻笑道:“我留在了座位上,后来找了个列车员塞了小费,又拿了回来。”
窦良卓露出钦佩神色,问:“你到底手上有多少个这种铁皮盒子?”
沈玉琨不屑道:“潘家园逛了一圈,几块钱就能买一打!”说完她就热情洋溢地把桌上那只又硬塞回他手里:“你要的话,我再送你一打来。”
窦良卓只好接过去,苦笑一下,接下来他更像是自言自语:“铁皮盒子的东西是什么?竟然有人肯为这个追你。”沈玉琨知道,她越是坚持不知道太多,对方越是怀疑她知道很多,于是她有点挑衅的说:“你难道不知情?那里面有很多秘密,关乎一个人的身世,我拿给你看看!”
他平静道:“是吗?”
她学着他之前的口吻,老气横秋道:“你看,人人都不相信真话。”
窦良卓脸上露出和善的笑意,这使他显得特别可亲,他的笑里有种力量,使她失去了平常的镇静,这是怎么回事?她有点生自己的气,蓦然起身,没想到他也好像吃了一惊,整个人身体朝后缩,斩钉截铁道:“不要拿出来!”
那样子,好像她要拿出来的是一枚炸弹。打他们认识以来,失控都是在他脸上鲜有出现的一种表情,沈玉琨不由愣住了。
窦良卓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原本应该是有话要说,但仅匆匆敷衍几句,就告别而去,完全没提此行的真正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