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遗恨
小德张问:“沈小姐,你是在写什么故事?清宫遗恨?”
沈玉琨道:“也不全是,我主要想写德龄郡主和光绪皇帝的故事。德龄女士刚过世,她在书里写过自己曾在宫里侍奉老佛爷,并且和光绪皇帝互生好感。”
小德张忽然笑了,笑容里含讥带讽,就听他道:“她人都没了,我不该说她坏话,但是为了光绪爷的缘故,我得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是没影的事儿,她那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们虽然是编戏,不能听风就是雨。”
沈玉琨早有准备,她拿出德龄那本自传,打开递到小德张面前说:“老爷子,您看这张照片,不是光绪爷和德龄合影吗?”小德张让儿子拿来老花镜,接过书细细审视,忽然哈哈笑道:“我虽然老了,眼力还是有的,这不是德龄,是容龄。”
沈玉琨一惊,她忽然想起容龄房间的一张身穿希腊式舞服的照片,连忙翻书至此,问:“那这张是谁,难道不是德龄在独舞?”
小德张看了一眼,立即道:“还是容龄。她们姐儿两个有些相像,但容龄长得漂亮,脾气也好,还会跳很多舞蹈,老佛爷非常喜欢她,我不会记错。”
沈玉琨又问:“光绪爷也喜欢容龄吗?”小德张踌躇片刻,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珍主儿那时候已经没了,皇后和瑾主儿,光绪爷又都爱搭不理,偶尔来看太后时,才会和容龄聊几句。但老佛爷是真的喜欢容龄,还给她封了山寿郡主。”
他眼神有些迷蒙,三十年前的旧事,多少令人怅惘吧。
忽然间,小德张笑了,就是这个狡黠的笑容,多少令沈玉琨觉得眼前的老人,曾经在波谲云诡的深宫里应付自如,确实当得起大内总管的名头。就听他缓缓道:“沈小姐不是上海的作家吧?你是来打听前朝旧事的?”
唐先生还想否认,沈玉琨却知道小德张是何等阅历和智慧,在他面前又何须隐瞒,或许坦诚一点反而会得到更多消息,于是她看眼唐先生,见他缓缓点头,便立即坦诚说自己是受曾四海委托,调查德龄的案子。
小德张听到曾四海的名字,摇头叹道:“哎,曾家我知道,山下芳子嫁入曾家前后,都和容龄她们姐妹要好,有一次还以日本使馆女眷的身份来宫里玩,闹了不少笑话,幸好老佛爷不见怪,倒把我吓一跳。”
沈玉琨敏锐的捕捉到他叙述里的要点,立即问:“山下芳子和容龄要好,还是和德龄要好?”小德张道:“当然是容龄了,老佛爷都说了,德龄喜欢攀比,好胜要强,但又没她妹妹的本事,能够善终那就是她的造化,你看,老佛爷看人多准啊!”
沈玉琨问:“那后来山下芳子的丈夫过世,她被谣言中伤的事情,您老人家听说过吗?”
小德张对那种打听慈禧或李莲英深宫秘闻的人最是反感,见她并不问这些事,倒也愿意分享,他说我知道,那大概是20年前吧,对,就是1912年,隆裕太后殁了,我就决定离开北平,临走前还参加了容龄的婚礼。婚宴上听人议论,说山下芳子害死了丈夫,要不是容龄给她撑腰,北平任何社交场合都不欢迎她!哎,容龄人好心好,嫁得还不错,新郞叫唐宝潮,是北洋总理唐绍仪的堂侄儿,我记得当时德龄都没有来参加婚礼。婚礼结束后,新婚夫妇就去了欧洲和美洲度蜜月,听说原先还打算坐那个有名的泰坦尼克号,幸亏没坐,捡了一条命。
大概很久没和人这样聊天了,老人越说越尽兴,尤其是山下芳子的自裁,令他感慨万分。
沈玉琨决定趁热打铁,她道:“您老人家听说了吗,敬懿太妃在柏林寺的棺椁遇上盗墓贼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小德张本欲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然而转念一想,慈禧太后东陵被盗也无非前几年的事儿,他立即霜打般的蔫了,喃喃道:“世道真是坏极了,当年□□太宗得了天下,也没说去挖前朝朱家皇帝的祖坟,如今有了民国大总统,反而纵容下面人做尽坏事。”
沈玉琨安慰他道:“不过听说并没有什么财物上的损失,好像只丢了个匣子,看上去盗贼无非是要从敬懿太妃手里拿点重要的东西。”
小德张露出警觉地表情,道:“匣子?”
沈玉琨笑道:“宣统皇帝登基后,隆裕太后大权在握,能礼敬穆宗的两位太妃,是不是两位老人家手里有什么清室的把柄呢?”其实她也只是随口一说,猜测的成份更重,哪知道小德张听了,把脸一黑,面露不快道:“老太妃获封是她们应得的。”
唐先生见状,连忙说叨扰太久,应该回去了。
离开张府后,唐先生才咂舌道:“老先生最不喜欢人家打听宫里的事儿,尤其是和宗室沾边的,今天能和你说这么多,已经算是意外,寻常天津卫地面上的报纸,他连见都不见呢!”
沈玉琨回到旅社时已经天黑,她原本打算第二天再回北平,打电话通知女佣明早火车站接人时,女佣急道:“小姐,昨天晚上家里进了贼哎!白天打电话联系不到你,只好先报了警。”
沈玉琨忙问有人受伤或是丢什么没?女佣说:“并没人受伤,也是早上才发现书房被翻得乱七八糟,抽屉的锁也被撬了,至于那个铁盒子,果然不见了!”
沈玉琨掩不住笑意,一连说了几个“好”,隔着电话线,她也能想象到女佣惊讶的表情。
她连夜赶回北平,普通票早就售罄,就买了包厢贵宾票。刚离开火车站时,包厢里还算灯火通明,沈玉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试图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串联在一起,然而事情都太过于琐碎,任凭她尽力拼凑,仍然无法成就一个整体。
火车发出一声长鸣,沈玉琨不由睁开眼,火车外黑黢黢一片,玻璃窗上却显示出了裕家两姐妹:一个容颜秀美,神情忧郁,一个张扬跋扈,眉飞色舞。
沈玉琨警觉的四下张望,包厢里除了她,并没有别的乘客,玻璃窗上的裕家姐妹,却那样清晰,哎,或许是她太疲惫,思虑过甚所致吧。沈玉琨叹了口气,这次天津之行,令她对于裕家姐妹间的冷淡,终于有了一点头绪:容龄和慈禧、光绪走得更近,和林下芳子关系更好,可对外她却守口如瓶,反而是德龄一直在外招摇撞骗,甚至用妹妹的照片冒充自己。
旅途中最是无聊,沈玉琨想起那本从汇丰银行拿来的笔记本一直带在身边,不如乘机细看,幸好她乘坐的是包厢,靠窗的地方有只小小台灯,她便拧开旋钮,将笔记本取出,发现这只是一个笔记本的二分之一,准确点说是后半本,虽然封皮还在,前半部分的内页都被撕了下来,更令人沮丧的是,这本子上写的全部是日语!
沈玉琨想,既然是曾四海收藏,又是日语,多半是他母亲山下芳子的记载。果然,笔记本封面有句话,墨水尽管很淡了,仍能看得清楚:送吾妻山下芳子。
落款乃是曾弘毅,也就是曾四海的父亲。
可惜沈玉琨虽学过日文,但毕竟阅读吃力,只好随意翻看了几页。这本日记记录的时间并非连续,有的甚至跨越年份,内容也都是琐事,家长里短、宴请游乐都有,她一面随意翻看,一面揣摩曾四海的意图,同时也有点后悔,明明知道这物件很重要,却一直没有认真翻阅。
不过幸好离开北平前,她没有把本子落在家里,昨夜闯入林宅的盗贼意图染指的,必定也是这个本子。曾四海的东西万万不能在她手上遗失了。
想到这里,沈玉琨警觉地四下张望,她想,在抵达北平前通读一便,时间肯定不够了,不如倒着看,看看山下芳之在自杀前都发生了什么。
于是她将笔记本翻致最后,果然,落款时间是1912年的4月8日,离山下芳子自杀的时间已经很近了,笔迹比前面的都潦草许多,看得出主人心绪繁乱。沈玉琨只好诸字辨认,山下芳子绝望无助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而她的心,也随着里面的内容沉沉浮浮。作为一个外人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当年的曾四海在母亲死后拿到了这个本子,阅读时又该是何等的心情。
仇恨或是痛苦,都不足以形容少年曾四海的心情吧!
忽然,她被日记的一个情节触动了,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她又连忙把日记中的片段重新看了一遍,她确信这么确凿的记录曾四海不可能忽视,可他为什么看上去还那样视若无睹?还要特意把她喊到病榻前认真叮嘱?
啊,这一切都太说不过去了。
曾四海那种不便言明的意图渐渐扩大,形成了一个很深的阴影,令她焦灼不安。
沈玉琨闭上眼,脑中回想起那个阴沉沉的雨夜,曾四海躺在病榻前对她讲的那句话:
我有仇必报,有恩必谢,是个快意恩仇的人。
火车忽然发出“哐当”一声,将她从回忆中唤醒,沈玉琨睁开眼,才发现包厢走廊里的灯光都熄灭了。她看看手表,刚过九点,通常这个时候车厢里都会关灯。幸好座位上的小台灯还亮着,她还有时间继续阅读。
沈玉琨不由瞄了窗边的台灯——玻璃窗上有个晃动的影子,忽悠间就不见了。这个可疑的影子,又一次唤醒了她模糊的警觉之心,沈玉琨转身看了下包厢入口,没有任何人。
她又起身走到包厢朝走廊里张望,走廊里漆黑一片,只有地板上一串长长的地灯,发出昏黄的光线,仿佛通向某个没有尽头的未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