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鸟巢
裕容龄住在铁锚胡同里的一个小小四合院内,院子收拾得干净妥帖,门廊下还挂着元宵节时的灯笼。
女仆将她引入正屋客厅时,容龄刚好从窗前转身回望,沈玉琨顿时被她所震惊:那是一种极度的纤细精致之美,雪白的皮肤没有一点皱纹,细长明亮的丹凤眼闪闪发光,她虽穿着宽大的老式旗袍,仍然隐藏不了柔韧有力的腰肢。
总而言之,她一点不像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这也这和她的身份契合:一个专业的舞者,一个曾经的宫廷舞蹈家。
相比而言,容龄如果是做工精细的骨瓷娃娃,德龄则是粗犷的泥人大阿福,除了眉眼间有几分相似,根本难以想象这会是一对亲姊妹。
至于她的家,并不像裕龄那样全然西化,也不尽然全是老式家具,样式上一点新一点旧,都是闪着润泽光芒的旧物,唯一能说明主人偏好的则是背面的一只壁炉,炉架上还摆着一排相框,既有结婚照,也有亲友合影,还有一张沈玉琨很熟悉,这张照片她在德龄的书里面也见过,上面的舞者身穿希腊式宽袍大袖,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侧面轮廓立体而生动,德龄说这是自己在巴黎演出时的剧照,她和妹妹容龄都曾在那里学舞并登台演出,只是妹妹后来将之当成职业悉心钻研,她则早早放弃了云云。
德龄的照片,被容龄摆在客厅,令人疑心她们姐妹的关系,是否真如自己揣测的那样坏?
容龄非常客气,招呼沈玉琨坐下来用茶吃点心,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有韵律,双眸传达出的温柔和妩媚令沈玉琨相信,只要她愿意,她就会变得非常迷人,然而此刻她明显没有心情施展魅力。她在言谈中极少掺杂着个人的情感成汾,自有一种冷淡不可接触的气质。
沈玉琨发现窗台下面摆着一张织布机,好奇询问女主人是否亲自上阵。容龄笑道:“织布是老式女子谋生的不二法门,我后来发现它也是磨炼心绪的好东西,因为如果一个人情绪焦躁,是织不好布的,线之间的缝隙不均匀,布料会失去弹性。”
沈玉琨这才注意到,房间的窗帘布、沙发垫布,都是那种花色传统的平纹细布,可见是出自家用织机之手。
容龄把它当成了操练控制情绪的机器,难道她有那么多难以掌控的思绪?
沈玉琨说:“裕女士,此番我前来,主要想了解下你的姐姐德龄。”
容龄微笑道:“我所知道的,沈小姐估计也都知道,因为德龄把它们都写在自己的书里了。”
眼前这位女士说话时,笑容和蔼可亲,以至于沈玉琨要努力思索这句话是否有讽刺意味,她问:“那,那就没有别的了吗?”容龄仍然从容不迫,她说:“没有。”
沈玉琨问:“春节前她来找过您吗?”容龄为客人的茶杯新添了热水,她轻声道:“没有,我们很久没有来往了。”沈玉琨说:“南京的警局在她入住的酒店发现了一个信封,信皮上写的是您的名字,她临终前也没给您寄过别的信?”
容龄摇摇头,她太过于心平气和。这究竟是她向来的个性,还是早有准备?沈玉琨不由看眼窗台下的织布机,或许是它的功劳。
沈玉琨决定赌一把,于是把德龄和花艳秋的合影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来递给她,说:“这张照片就在那封信里,德龄女士应该生前有打算把它寄给你。”
容龄犹疑片刻才伸手去接那照片,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容龄看完后把照片就还给了她,既没有说认识花艳秋,也没有索要这照片作为纪念。沈玉琨故意道:“德龄女士对人说,她最近要写一部清宫秘史呢?”容龄肩膀耸动一下,不咸不淡道:“秘史?就算是真有,也都老黄历了,又有是什么内幕能够影响到当下呢,大清都灭亡二十多年啦。”
有关德龄的消息,在这就被堵住了。
沈玉琨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她说:“您知道德龄女士和什么日本人走得很近吗?”
终于,这句话在她身上引起了一点点涟漪,容龄的表情突然变得放松了一些,她轻声道:“沈小姐说是山下芳子吗?”沈玉琨解释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位东洋女士的芳名,只知道她不久前和德龄一起出现在老太妃家中,说是要买翡翠。”
“哦,那就不是她,山下女士很早就过世了,她比德龄大不了几岁。”终于说起了点旧事,容龄眼中出现一种淡淡的雾霭,看上去并不介意多讲几句。
原来山下芳子早先是日本驻华大使馆参赞的千金,随同父亲旅华后,爱上了一位中国年轻人,这位年轻人出自尚武世家,在国内政局中亦有一定地位。芳子为他舍弃日本人的身份留在中国,两口子伉俪情深,倒也称得上琴瑟和鸣。谁知丈夫突然早逝,芳子在艰难中抚育幼子,却还被人厚诬,说她是日本派至中国的特务,目的就是加害那位中国军事界的天才。芳子当时身体健康不佳,经济上捉襟见肘,再加上亲友们都怀疑她间谍身份,终于不堪重负终于自杀离世,留下稚子无人照看。
简短几句,勾勒出一个女人不幸的一生,沈玉琨惊道:“这位芳子女士的儿子,就是曾四海先生吧?”容龄点头承认,说:“沈小姐你认识他?”
沈玉琨点点头,容龄脸上头一次显现出惊诧,但这种神色转瞬即逝,很快就消逝了。
她身体朝后靠了下,目光投向窗外,左手食指抵在下巴上,一副神思漫游天外的神情。沈玉琨没有打扰她,而是轻轻的抿了一小口手边的香茗,看得出,曾四海的介入,多少令容龄感到了吃惊,她一向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态度里,稍微显示出了丁点裂缝。
她终于又开口了,声音比之前沉静、苍老很多,就听容龄道:“没想到这么快,我们这帮人就经历了生老病死。我甚至还记得自己头一天和姐姐进宫见到太后的细节,还记得芳子带着那个男孩来我们家玩,其实那时我也比曾四海大不了几岁。”
她没有说“德龄”,而是改口叫了“姐姐”。
沈玉琨敏锐的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软化,她道:“和山下芳子比较谈得来的,应该是德龄吧?”容龄笑了,她说:“芳子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姐姐并没有出手。”这句话不能说带着谴责意味,却饱含着讽刺。这也是她们今天的谈话中,她对德龄最严重的一次指责。
对于她们姐妹彼此间的龃龉和伤害,容龄不肯提及一句,沈玉琨对这个女人,不由产生了好感,和肤浅虚伪的姐姐比起来,这个妹妹明显更加含蓄沉默。容龄对此越是讳莫如深,沈玉琨越是想知道,她甚至有种直觉,姐妹间的情仇,或许是解开德龄之死的关键。
她知道和容龄这样的人谈话,不能逼问的太紧,也不能太直接,于是她竭力搜索了德龄书中的内容道:“德龄在宫里的时候,和皇帝关系如何?我记得她在书里有暗示,自己和皇帝有恋情。”
容龄忽然笑了,她肩膀耸动一下,才道:“或许吧?那时候我才十四岁,还是个小孩子,我只记得姐姐和光绪帝确实话题很多。”
然后,她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里有一棵大树,枝叶干枯,还没有在初春的早寒中感受到热情的号召,就听见容龄叹道:“这是我从南洋买回来的咖啡树,它开的花是白色的,香气清幽,可惜花期很短,一天就凋谢了。”
哦,沈玉琨想起来了,曾府三楼的阳台前,不也正有这样一棵树嘛?她忍不住又瞧了那棵树几眼,说:“这种热带地区的树,在北平也能生根发芽吗?”容龄笑道:“难啊,我不大抱有希望。”
沈玉琨道:“曾先生家里也有咖啡树,我去曾府那天,他委托了我调查德龄女士的死因。”
容龄立即反问道:“他要调查谋杀德龄的真凶?”说这话时,容龄的眼眸深不可测,态度中有几分警觉,好像正在试图窥视对方内心的情景,然后她又开始微笑,态度中很有点揶揄讽刺的含义,之前还存在她们之间的信任顿时荡然无存,女主人又重新恢复了冷淡。
沈玉琨懊恼的想,必定是刚才哪句话出了问题。
沈玉琨回家后把曾夫人送她的静物画又一次拿了出来,认为有必要联系下曾夫人,但必须和她直接通话而不是由窦良卓代为转接。怎么办,难道请姑母代为上门拜访?
这天下午,她收到一封来自北平的电报,竟然是曾四海发来的,说是请她去东交民巷的汇丰银行代为取出一份文件,里面的内容或许对整件案子有裨益,而且窦良卓前天就抵达北平,有需要的话可以到六国饭店找他。
沈玉琨放下电报,立即打电话给曾夫人,既然窦良卓不在,总归能找到曾夫人本人接电话了吧。
果然,管家很快把电话转给曾夫人,她声音听上去有些焦灼,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客套话。对于德龄这件案子,曾夫人倒没说什么,她直接讲了丈夫遇刺这桩案子,说觉得有蹊跷,主要疑点在于阳台外咖啡树上的鸟巢。
按说鸟巢都很结实,大风大雨都吹不散,行凶的刺客借道逃窜时把鸟巢撞下,曾夫人觉得可能性很小。为此她还专门翻了园丁的垃圾箱,并找到了那只“被歹徒从树上撞下来的鸟窝”,曾夫人说鸟窝的折断处非常整齐,看上去更像是被掰断的。沈玉琨听罢,疑惑的想:那么并没有人从阳台逃窜了?可她清楚地记得那个雨夜,曾四海曾告诉自己:他亲眼看见凶手从阳台上逃走的。
如果这并非实情,他是看花了眼,还是撒谎?
当沈玉琨问她为什么要第一时间派人逮捕花艳秋时。曾夫人说,我丈夫和花艳秋刚认识没多久,窦良卓就做了他的私人助理,人是汪先生介绍的,所以尽管我和曾先生本来觉得不需要,还是勉强同意了。哪知道我丈夫对他越来越信任,不管是公务还是私事,都全权交给他处理,后来说要帮他买房子、娶妻,简直就像自家子侄那样。我总觉得窦良卓的出现,应该是和花艳秋有关系,曾先生遇刺也和这两个人有关,但我又拿不出来具体的证据。
沈玉琨又问,窦良卓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电话线那头的曾夫人安静下来,好像在捕捉某种思绪,沈玉琨感到曾夫人的停顿和迟疑。
就听曾夫人说,你也对他怀疑了?还未等到沈玉琨回答,曾夫人喘了口气,轻声道:“他是个可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