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丧事
天刚麻麻亮，载涛，也就是那位七贝勒来到后堂，请几个有头脸的宗室女眷跟荣惠老太妃禀告，说辰时就要起棺，那些仪仗再加上外面这些喇嘛道士，官鼓大乐，至少也得排出二、三里地之遥。到时候再加上前来看热闹的，恐怕会车马塞途，所以他特地呈请北平公安局派出保安队、宪兵、及卫戍步队出面维持秩序，请大家务必放心。
不多时，荣惠老太妃就派了个李公公出来回话，无非是说知道了，请七爷费心之类。
这载涛是个相貌英武的中年人，据说还在法国留学数年，也算宗亲里见过些世面的，他心也很细，又特意询问了荣惠老太妃的情形，叮嘱几个宗室女眷多陪陪她，毕竟是岁数大了，眼见得同辈凋零，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想。
大概是觉得沈玉琨眼生，朝她多看了两眼，王老太太忙说是某大学副校长的千金，因为父母不在国内，特意前来吊唁，载涛便朝沈玉琨点头示意。
王老太太等他走了，就喊刚才那位李公公问待会出丧的行程，这李公公脸上的皱纹又深又密，都能夹死蚊子了。
他说大概行程就是绕行东北城一周，灵榇先从胡同出南口，经铁狮子胡同出西口，进北小街至炮局，折向西行，至11时到柏林寺。女眷们不需要随行，抄小道先去柏林寺，但约莫下午才能吃上饭，待会东来顺的饭送到了，还请福晋和格格们多进点。
话音刚落，就有人喊：饭送到了。
大家都是起早贪黑赶过来的，折腾了半天，都是饥肠辘辘，见东来顺送来的是热气腾腾的羊肉面条和饺子，屋里又都是女眷，因此也顾不得太多，风卷残云吃了个痛快。
哪知道就是这顿饭给捅了篓子，不一会就见李老公公惦着脚，颤颤巍巍跑出来要找载涛，原来荣惠老太妃指明了要吃羊后腿肉饺子，等饺子上桌她尝了一口，立刻大发雷霆，说下人不照吩咐去做，原来这位老太妃养尊处优，舌头灵得很，一口就居然吃出不对劲儿来，真是神乎其技了。李公公吓得连忙请罪，这才出来找人。
载涛在前院听见了，虽然觉得本是件小事，奈何牵扯到了太妃，只好跑过来，幸好那东来顺管事的还没走，顺道就给提溜到了后院。
那东来顺的人进院子就赔礼笑道：“约莫着是灶上看见有羊里脊又细又嫩，就把那条里脊给剁到馅儿了，虽然和后腿不一样，也是精肉，并不敢随便糊弄，真不行，我亲自到老太妃前面赔不是。”
当着李公公的面，载涛说：“还想去见太妃？这要搁在前朝，立马就送你到顺天府大牢里蹲着了！你蒙谁呢？我虽然卖了贝勒府，算不上有钱主，但这次丧礼费都是老太妃出的，你看看这排场，这架势，难道还吃不起你们一碗羊肉饺子？”那管事的忙不迭拱手哈腰道：“何止是吃得起，七贝勒，这次实在是我们的不是，回头我和东家商量，好歹给您一个正式的回复，或是罚，或是骂，都随您！”
载涛看看李公公，又叹口气，对东来顺的人说：“你先回吧，这帐回头再算！我们这里多少正经大事，没得和你歪缠，要不是老太妃发话，我都懒得理你们。”
刚把这事了了，载涛在前院还没坐热椅子，哪知道后院又出了事儿。原来是荣惠太妃又为了点琐事，迁怒李公公，李公公仗着是老人回了句嘴，这下子可把老太妃气的够呛，一会说他引狼入室，一会又说他胳膊肘朝外拐。
下人们听见了内室吵闹，也不敢掺和，连忙把七爷喊来裁断，载涛听了，一路的唉声叹气，撩着长袍下摆，急吼吼就进了后院，嘴里嘟囔着：“好端端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他也顾不得后堂尽是女眷，进门就找王老太太，说：“大福晋，您先去劝劝荣惠老太妃，我来处理外面的事儿，前院人来人往都是客人，不能这个时候出丑。”随后就见李公公板脸脸进了屋，王老太太见状，起身朝孩子们使个颜色，大家便都陆陆续续走出来到隔壁，也有几个好事胆大的，留在门外听。
大格格更调皮，脚都迈出了门槛，拉着沈玉琨袖子，带她绕到后堂窗户下面去听壁角。
就听见里面传来载涛威严的声音道：“敬懿老太妃临终前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李公公这时还想糊弄，说：“心事？老太妃就放不下自己腌制的两罐咸鸭蛋，每一个都是精心挑选的，个特别大，可惜还没腌好，来不及吃了。”
门外有好些个女眷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可见听墙角的不止两个人。载涛朝门口瞅了眼，不去理会，继续道：“引狼入室是怎么回事？别以为你年纪大了，我就不敢治你，今天的保安和警察都是北平警局看我面子来的！”
李公公声音中带着点怯意道：“没影的事儿！要说起来，也就去年腊月，一个姓裕的旗人，就是早先在西苑侍奉过老佛爷女官，叫德龄的，她托我帮忙，说要买些上好的翡翠，问老太妃们有没有要出手的货。我想反正都是旗人，又是以前都认识的，哪怕是随意唠唠嗑，老太妃也愿意见她，哪知道临了德龄说，还要再带个人来，也是想买东西的，我本来不愿意，后来还是引荐给了敬懿老太妃。谁知她们哪天聊着聊着，就聊崩了，也不知道是德龄还是同行的那个，把老太妃气得够呛，翡翠没有卖出来，倒惹了一肚子气。”
载涛皱眉道：“德龄我知道，裕容庚的女儿，和她一起来的是个什么人？”李公公说：“也是个女人，可打扮的怪模怪样。”
大格格听到这里，立刻转到后堂前门，掀帘子就进来道：“七叔，那是个东洋女人。”
屋里的人被吓了一跳，载涛惊问：“东洋人？大格格怎么知道。”大格格这才朝她行了礼，笑道：“那天我和额娘也在，本来是来陪荣惠太妃的，后来听见隔壁屋里有动静，老人家就叫我出去瞧瞧，正好看见德龄在抱怨和她同行的人，说什么‘你们东洋人真是精明，比我认识的美国人英国人都精明’。”
沈玉琨不好进屋，只在外面守着，心想，这个德龄自己手头并没有多少余钱，怎么会跑到宗室这里买翡翠，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
载涛问清楚来龙去脉，叹口气道：“这事儿原怪不得你，但老太妃都开口了，也不好再留你，去寺里吧，该给的一个子儿都不少。”这个寺就是指的贤良寺，清帝逊位后，一群无家可归的老太监们抱堆取暖的地儿。
李公公听了，顿时跟霜打的黄瓜似的蔫了起来，抽着鼻子走开了。
载涛看眼大格格，道：“大格格，回头叫你额娘看看，这次来祭拜的名录里，还有没有裕家的人？”大格格说：“七叔，您要指的是裕德龄，那是不会有的，她上周才死，其余我的我早看了，只有一个裕勋龄，应该是长兄。”
载涛凝神想了想，苦笑道：“都是苦命的人！我又何苦再管这事儿，算了，你去把女眷们都喊进来吧，外面怪冷的，回头给你额娘说，这次丧事的花销，账本上我会写得清楚明白，还请她到时候和我一笔笔对账，然后再给荣惠老太妃过目，别让她为了钱的事儿操心。”
很快的，起灵仪式开始，北平的市民都知这恐怕是皇室最后一次大操大办，不少人争相恐后前来观摩，一时间车马塞途，大有万人空巷之势，尤其是东四牌楼以南及北新桥迤西，路旁小贩一律收摊停止营业。
幸好女眷们抄的都是近路，饶是如此，也是花了比远胜平时两倍的时间才来到柏林寺，接下来的种种繁琐礼仪自不细表，等到沈玉琨晚间回家，只觉得腰酸腿疼，浑身难受，不过今天虽然辛苦，倒也颇有收获。德龄数十年不曾回京，此番悄悄来到北平，还带了个来路不明的东洋人，背后必然有隐情值得挖掘。
参加敬懿太妃的移奉礼另有一桩收获，就是按图索骥找到了裕勋龄，也就是德龄和容龄的长兄。
他住在一套新式公寓里，家具也都是西式的，会面那天，他身上穿的是背带裤，和在丧事上的长袍大褂截然不同，简直像换了个人。裕勋龄才五十岁年纪，但比同龄人看上去更憔悴，完全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更和德龄书上照片里那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有着天壤之别。
岁月这把工笔刀精雕细刻，能把所有娘胎里带来的尽数抽去，剩下的只有红尘里挣扎后的痕迹。
沈玉琨不由想，王朝的更迭对普通老百姓的影响通常并没有想象那么大，反而是漩涡中的一小撮人，难免会由于政权和财富的重新分配，从容受到更多的重创。
当然，她想不到短短十几年后，这个国家会发生那么多变故，自己的命运也会被王朝更迭波及。
裕勋龄目前在商务图书馆工作，说起话来客气而冷淡，沈玉琨只得从老太妃丧事的豪华阔绰入手，她知道近半个月内，这都会是个为人津津乐道的热门话题。
果不其然，裕勋龄对这个很感兴趣，他说：“姜还是老的辣，当初溥仪皇帝一听说出宫，被那些兵大爷吓得不敢噤声，很快就搬出了紫禁城，反而是两位老太妃见多识广，知道连八国联军都对她们毕恭毕敬，何况那些本国当兵的？所以她们在宫里又待了十六天，别说寻常的金银珠宝、古玩玉器，连光绪皇帝大典穿的龙袍，也在两位太妃手里。说是耍赖也好，伎俩也罢，两个老太太总算是为自己晚年赚到些养老本钱。”
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沈玉琨听得津津有味，说：“怪不得令妹想买翡翠，首先想到了去找两位老人家，裕先生平常和这些老人家来往吗？”
勋龄摇头道：“我很少和宗室们来往，要不是以前经常进宫帮慈禧太后拍照，也不会认识那么多遗老遗少，他们来找我也无非是拍照，但近来我也不大拍了。”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沈玉琨此番前来的真实目的，半响才道：“我和姊妹们来往都不多，尤其是对于她们的个人生活了解更少。”沈玉琨直接问道:”您的两位妹妹，关系好吗”
勋龄看看她，笑着反问:“沈小姐认为呢？”沈玉琨摇头说:”我猜她们关系很一般，否则德龄的书里面不会鲜有提及姐妹之情。”
勋龄叹口气说：“你很聪明，如果你想更进一步了解这个问题，我建议还是由你亲自问问容龄吧。“没想到不用她开口，勋龄就主动告知了她有关容龄的联系方式，告别时，沈玉琨问他在春节前夕，是否见过德龄。
他摇头道：“我们都有十几年没见面了，如果不是前天老太妃丧事上听到人提，我还不知道她曾经回过北平呢。”
可见，裕家子女们的情谊，真是淡如白水。
至于容龄，沈玉琨并没有立即上门拜访，思虑再三后，她先是派人送张帖子，留的是父亲名片。帖子送出去后没有回音，一切都石沉大海，就在她几乎觉得没有希望时，容龄回信邀请她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