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毒蛇
沈玉琨决心去拜访下花艳秋。好在和姑母要好的几位资深票友都知道花艳秋的住所,乃是一个叫“陵园新村”的别墅里,这可是南京城不多的高档住宅,位于紫金山下,能住得起这里的,不是高官显要就是巨商富贾。
当她坐着黄包车来到陵园新村,车一停,就听到自己脚下的高跟鞋踩到水泥地“笃笃笃”的声音,沈玉琨不由感到一股令人振奋的行动的快感。终于不必再无所事事了,她对自己说。
这地方果然是一处气派的住宅区,隔着高墙和镂空铁门,就能窥见里面花园优雅和亭台楼阁。门卫看了她的名片,请她在门房稍等,说要和花女士家人联系,看她方不方便见客。
沈玉琨正坐在那里,就见住宅区的小路上走来两人,一个正是窦良卓,另一个乃是位装扮入时的女郎。
那女郎似乎正在辩解着什么,窦良卓偶尔才说上一句,脸上有几分怒意,这是他在她前展示出的第一个带有比较强烈情感色彩的迹象,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很快的,窦良卓发现了沈玉琨,远远的朝她点头示好,女郎随即回头张望,她的五官留给人的印象非常模糊,笼统的印象里就是烈焰红唇和雪白面颊。
沈玉琨朝窦良卓刚回了礼,这时他们两个已经来到门口,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扑鼻而来,他们的谈话也戛然而止。女郎忽然伸手亲昵朝他面颊一拍,同时吃吃笑出声,窦良卓迅速把头转过去以免再被她碰到,随后他就颇有些不安的朝沈玉琨这边张望。
那女郎则将头发一甩,转头看下沈玉琨,又用带着蕾丝白手套的手捂住半张嘴,仿佛羞涩似的。就在那一刹那,沈玉琨看到了对方的眼睛,不由竟呆住了——她曾经看过印度人玩蛇,因此和蛇有过短暂的对视,毒蛇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感,也不是残忍冷酷,而是:冷漠邪恶。
这个女人的双眸,就令她想起了毒蛇。
一直等到女郎摇摇摆摆走远,沈玉琨还忍不住回想刚才的情景。窦良卓此刻已经恢复平静,他来到她面前道:““咦,想什么呢,人都呆住了。”
今天的他穿一身呢子大衣,面料挺括的无以伦比,沈玉琨忙指着他衣服道:“我在想,是谁帮你熨的衣服,不见一丝皱纹。”
窦良卓难得露出点笑意,说:“都是我自己熨,你以为呢?”
她有点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对于窦良卓这个人,沈玉琨不愿意和他谈太多私事儿,这个固执的想法令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想把他们之间的交情发展成为友谊。
于是她把话题回到花艳秋身上,窦良卓道:“你冒然过去,估计会吃闭门羹,不如我去打个招呼。”沈玉琨道:“这点小事儿,我自己来就行。”这话好像说给了空气,他转身就朝内院走去,这令她有点不高兴,她问:“你事事要做先锋?”窦良卓道:“我会有分寸。
”
沈玉琨是第二次见到舞台下的花艳秋,此刻她既没有粉墨油彩,也没有华服美饰,脸上彷徨和愁苦无疑。这位名噪一时的女伶,总是在和男人打交道,戏搭子、戏院老板、戏迷和金主,渐渐的,她真有点不知道如何与同□□道。
就像眼下,花艳秋看见窦良卓,尽管很疲惫,脸上立即滋生出一股媚态,笑道:“啊哈,窦先生你又来了,身边还换了位小姐?”窦良卓有些尴尬,花艳秋嘻嘻一笑,道:“开玩笑的啦。”
说完她就娇笑着,上前几步想要接过窦良卓的大衣,他却微微将身体朝后一倾好避开她的殷勤,随即才毕恭毕敬道:“沈小姐是曾家的远亲,也在帮曾先生做事,她奉命来探望下花老板。”
窦良卓虽然看上去谦和温驯,他身上自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周到礼貌,花艳秋双手悬在空中,刹那间有点尴尬,这时她好像才忽然看到沈玉琨,神情中露出几分不自然,继而就见她搓着双手笑道:“欢迎欢迎,先到客厅里落座吧。”
花艳秋对异性的殷勤,难免会令接受这种优待的男人觉得她是有所期待的,怪不得,“四大名旦”里的程砚秋先生为避嫌不愿收她做徒弟。
女佣端来了茶水,退出前很识相的把客厅门关上了。
花艳秋说这是上好的龙井,可惜不是新茶,有些陈了。
末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对窦良卓道:“我知道警备司令部还要搜查戏园子里我的化妆间,麻烦你和他们招呼下,爱拿什么就拿去,但请千万把程先生的唱片给我留着。”
窦良卓点点头,花艳秋这才松了口气,转向沈玉琨,仿佛在说:“你想问什么就开口吧!”
沈玉琨道:“花小姐,您平常来往的尽是些什么人?”
花艳秋道:“报纸,戏迷,还有些同行,可同行大都不喜欢我,我知道他们背后说,花艳秋欺师灭祖,偷了他的戏,抢了他的琴师和鼓师。但我从小就痴迷他,见天儿去看他的戏,揣摩他的扮相、唱腔、身段,人家都说我像他的嫡传弟子。可惜他为了避嫌不肯收女徒弟,要不是曾先生帮忙,我哪里有机会大张旗鼓的在南京地界唱程派呢。反正那些同行怎么想,我真的不在乎。”
一说起“他”来就喋喋不休,“他”就是程砚秋,盛名堪比梅兰芳,尽管明知花艳秋迷恋程先生,当面见她这样毫不遮掩的坦露心迹,还是令沈玉琨感到意外。
这是个一点不遮掩的花艳秋。
沈玉琨继续问:“花小姐,你知道曾夫人为什么派人逮你吗?”
她以为会听到“嫉妒”、“吃醋”诸如此类的话,然而花艳秋却沉默了,双手先是神经质的绞在一起。却见花艳秋忽然又笑了,这是一种远离尘嚣的笑,有点天真的意味在里面,她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回答问题,就听她说:“为什么要捉我,我也不知道,唉,她也明明知道曾先生对我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刚才那个还自信满满的名伶,声音渐渐变小,显出几分自卑来。
沈玉琨眼前浮现出曾夫人那端庄雍容的身影。
她又问:“花小姐,你知道曾先生在政府负责什么政务吗?知道他的上司汪精卫是一位亲日派吗?”
听见这个提问,窦良卓的表情立刻变得很警觉,就像警犬发现了险情。
花艳秋则嘻嘻笑道:“我哪里懂他衙门里的事情啊,更没有问过。和你说吧,曾先生从来也不和我说这些事。”
沈玉琨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嫁人?”
花艳秋摇头道:“嫁人?我只想好好唱戏,把程老板的戏都学会,反正谁能帮我学戏、唱戏,我就跟谁好。”
她随即莞尔一笑,脸上有种近乎天真的痴迷相,就听她絮絮道:“眼下的戏班子都是曾先生帮我搭的,原先说过好了元宵节,就帮我去上海唱戏。可眼下他出了事,算是泡汤了,哎呀。”
她说这话时,轻声细语,慢条斯理,又有点漫不经心,虽然开口闭口都是曾先生,可眼看着一个对她有恩的人卧病在床,说不定就要撒手人寰,然她脸上并不见几分眷恋,只是平添了几分怅然,可能还有嗔怪,仿佛遭遇不幸,也是属于曾四海自己不小心。
沈玉琨见了,胸中不由涌起一股寒意,但她又是这么千娇百媚的一个人,你硬不起心肠来责备她无情,她天真又世故的脸庞看上去是那样的无辜,给人种精灵小兽般的美感。
沈玉琨认为花艳秋和曾四海无非是逢场作戏,不会交流太深入,更不会参与他在政坛的那些事情,况且她是个沉不住气的人,痴迷的只有唱戏这一桩事,也不大可能参与或知晓行刺的事情,沈玉琨觉得自己可以试试挖掘下她的出身。
她脱口道:“花女士,听口音你是天津人吧?那离我很近呢,我老家也在天津。”
花艳秋的反应意外冷淡,她几乎整个人朝后一仰,噤声许久,才冷冷“嗯”了一声,并没有认这个老乡。
沈玉琨又道:“德龄郡主也是天津人呢,你们很熟吧?”
答案依然是沉默。可见“天津”是个对方相当忌讳的词儿。
沈玉琨笑笑,闲闲道:“昨天晚上在曾府,我本来有机会见你的,想想还是算了,你毕竟是名伶,咱们还是面对面坐着,像朋友那样的聊天才好。”
花艳秋有点坐立不安,她看看窦良卓,又瞧瞧沈玉琨,怯怯道:“是沈小姐叫人今天放的我吗”。
沈玉琨没想到她会这么想,花艳秋露出慌张胆怯来,宛若惊弓之鸟,可见前些天的被俘经历还是留给她不小的创伤。
就听她怯怯道:“那么,你是政府的人?警备司令部还是法院的?”沈玉琨朝窦良卓努努嘴,笑道:“我的身份,你问他!”
就听花艳秋嗫嚅道:“失敬失敬,法官小姐大人。”
沈玉琨听了这个称呼,有点想笑,不过窦良卓并没有说话,可见是默许。
于是她也不再解释。
就见花艳秋先是拈了朵鲜花放在鼻子前嗅嗅,随后就把一片片花瓣撕得粉碎,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沈玉琨好容易才制止住阻挡她撕花的冲动。
半晌她才说话,口吻不复之前的冷淡,就听她轻声道:“我是天津人,德龄郡主和我家长辈有交情,那天我去中央大戏院,看见《良友画报》的那个女记者正在采访她,一开始我有点吃不准她身份,但是德龄女士记性很好、又热情,所以我们才聊了几句,又拍了合影——”
她显然回忆起了什么,有些吃惊的望着沈玉琨,仿佛不确定似的,她小声嘟囔道:“我和沈小姐头回见面,应该就是在中央饭店大厅?”沈玉琨一笑,说:“对,后来在包厢我们也见过。”花艳秋有点难为情道:“那时候醉了呀,什么都记不得了。”
望着她那张好看的脸,沈玉琨叹息一声,问:“后来你和德龄郡主又有过接触没?你还得你们当天在酒店都说了哪些话?”
花艳秋蹙眉思索片刻,道:“当时在酒店说的也无非是场面话,对了,我还问她能不能帮我写几部新戏,她说自己不擅长戏文写作,那是要有古文功底,但是她攒了好些个宫廷秘闻,有的还很有轰动性,所以她可以帮我出点主意。”
这位德龄郡主哇,真是一辈子都在兜售她那些个清宫秘史。
沈玉琨颇感兴趣道:“当时有没有透露是什么内容?”
花艳秋把嘴巴一撅,说:“没有,《良友画报》的记者小姐还追着她问。德龄只是故意卖关子,后来我干脆说,你就透露点风声,是哪方面的呢?她老人家笑嘻嘻说,要真论起那些前朝旧事,花老板你家里人可能知道的比我还多呢!”
这个回答令沈玉琨感到了兴奋,也许是今晚最令她有成就感的收获。她希望找到某种关联,确实找到了,花艳秋,德龄、曾四海都是祖籍天津,花艳秋和德龄有故人之谊,德龄和曾四海也有故人之谊。
一直等她告别花艳秋,沈玉琨还在琢磨自己的计划,她觉得非常有必要回北平甚至去天津一趟,对,明天就动身!
就在她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人时,就听见窦良卓道:“你是不是打算尽快回北平?”看到沈玉琨点头,他“嗯”了一声,她觉得这个回答背后不仅是一种满意,可能还有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