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赠画
这时,窦良卓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热巧克力。曾四海忽然停顿了下来,就好像本来在叙述一件机密大事。就是这个举动,令沈玉琨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古怪,因为很明显在窦良卓离开的这段时间,曾四海除了管她要火吸烟,并没有谈及什么值得隐瞒的机密。
不过这个念头也仅仅是刹那间,她的注意力立刻又转到曾四海身上,看得出他已非常疲倦,但并没有结束谈话的意图。他终于开口了,有些难为情道:“中了一枪,人一直发懵,总是想不起事情来。”沈玉琨有些好奇,忍不住问:“当天的刺客是怎么进来又逃走的?”
她想,曾府乃是一座矗立在高墙内的小洋楼,前后门都有卫兵把守,寻常毛贼很难混进来,即使混进来,事发后又如何逃出了小楼?
窦良卓听见她提及此事,朝她看了一眼。
曾四海沉默许久,久的令人疑心他睡着了,久得仿佛遣词造句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半晌,他才说,凶手是从阳台上逃走的,他亲眼看见。
终于,沈玉琨告别曾四海走出卧室。窦良卓请佣人送沈玉琨去二楼小书房等候,他会遵循曾四海的叮嘱,拿些东西就来找她。
沈玉琨在佣人的引领下穿过一条长廊,来到间狭小的书房。墙面上挂了副人物肖像,画上的曾四海年轻许多,画面里有种不言自明的端庄,一望就知是闺秀作品。
她仔细看了下右下角的题诗,那是一首五言绝句,落款是曾四海,他的字体很有特点,说不上很好,但非行非楷非草,方中带圆、圆中带棱角,自有一番特色,如果刻苦练就的话,或许会很有成就。这也符合她对曾四海的认识,他是一个爱玩、爱热闹的人。
她看得出神,以至于没留心已经有人来到门边,直到听见曾夫人的说话声,她才连忙转回身,就见曾夫人望着墙上丈夫的肖像轻声说:“我和曾先生还是孩童时就认识了,少年时期一起去法国,画这幅画时我还在美校,曾先生在攻读文学博士。”
她声音尽管平静,却饱含着情感,是痛苦,还是后悔?令人无从辨别,然而沈玉琨却听得出曾夫人的欲言又止,她肯定曾夫人并无恶意,因为在她眼里沈玉琨看到了和善,以及一些更难描述的东西。
终于,曾夫人转身离去,临行前不忘与她握手告别,她说:“感谢来探视,我会送你一幅画,希望你能接受。”
这时窦良卓也来到门前,他朝曾夫人毕恭毕敬,她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然后他就站在那里,像菜市口等待犯人的刽子手,无情又有耐性。
这个人举止彬彬有礼、无可挑剔,她不喜欢他,不过也不怕他。她想起刚才曾四海对他的评价:窦先生作为我的私人助理,做事谨慎又有条理,心地也很好,有事情沈小姐可以联系他。
这是多么大的信任啊,连自己的妻子都比不过。
窦良卓发现她在看自己,丝毫不回避她的眼神,他们对视片刻,沈玉琨开口道:“能不能和我说说曾夫人?”她猜测窦良卓和曾夫人关系不大好,但他绝不会承认。果然,窦良卓只有细长的眼角略微动了一下,他谨慎道:“曾夫人是我的长辈。”
真是喜怒不形于声色的人物,年纪轻轻,这份沉稳是怎么历练出来的?
窦良卓指着桌子下面的一个绿皮保险箱说:“这是德龄房间的保险柜,被我从酒店带来了,可钥匙在管家手里,他正在过来的路上。”
沈玉琨冷笑一下,大声道:“你们不打算给我安排个房间过夜吗?为什么?等管家明天把钥匙送来啊。”窦良卓在曾府早就习惯周围的人轻声细语,大家对他也都很客气,没想到却被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孩质疑。一时间,他有点不大想说话。
就见沈玉琨转身蹲下,仔细端详那保险箱,咕哝了句:“不难”。随即她从头上取下发夹,熟练地在保险箱洞眼里划拉几下,很快,箱门悄无声息的开了。这是沈玉琨向一个天桥耍把戏的人学来的本事,没想到还有派上用途的时候。
她不想显得很自负,但控制不住流露出沾沾自喜,这种喜悦落到他眼里,觉得她真是骄傲的像一只狸猫,曾先生说过她像花豹,不,她还是更像一只狸猫,他想。
于是他道:“我以为沈小姐是淑女。”口吻不无嘲笑之意,沈玉琨早就察觉这他对自己并无好感,索性连头也不抬,懒洋洋道:“你们请我来时,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保险箱有一封信,和薄薄的一刀美钞,还有几件首饰。首饰不多,那天酒宴上出现的就是全部,美钞也不过百余,可见这位宴席上逸兴遄飞的德龄郡主生活颇为窘迫。
唯一引起她注意的就是一封信,信皮上什么都没有,信封里仅有一张照片,是前几天德龄和花艳秋的合影,背后写着:赠容龄吾妹。落款是“怀特夫人”,乃是德龄美国丈夫的姓氏。
窦良卓解释道:“酒店现场没有搏斗痕迹,房间也并没有明显翻动的痕迹,茶几上有咖啡壶和两个杯子,都没有喝完,警察局认为凶手应该是德龄的熟人,被她邀请进屋后,两人交谈、喝茶,然后凶手才开枪击毙被害者。”
沈玉琨一边听他叙述,一边盯着手中照片,心想这听上去像精心策划过的冷血谋杀。
她好奇的是,第二天曾四海就遇刺了,两件事发生的太过紧密。
窦良卓就像能窥破她的想法似的,他道“请看下曾先生遇刺的现场吧,就在二楼。”沈玉琨惊讶说:“这也是曾先生的安排吗?”窦良卓道:“是曾夫人的安排。”随即他就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沈玉琨心道,这人真是言简意赅,一句多余的话都套不出来。
他们来到朝南的一间大书房,正对着大门的是个落地窗,外面是弧形阳台,沈玉琨走到阳台上推开窗,冷风冷雨扑面而来,窗外大树的枝丫有部分已经延伸到二楼,下面的曾家花园则黑漆漆、静悄悄。
她想:咦,刺杀曾四海的凶手不就是顺着这棵树爬上来的吗?
于是沈玉琨道:“能和我说说出事当天的情况吗?”窦良卓没立即回答,他不知从那里变出来一块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的擦净窗外落入室内的雨水。
这才道:“曾先生说那天他半夜醒过来,想起有件重要公事需要处理,就摸黑到了书房,灯一开才发现有人正在翻箱倒柜,而阳台的门窗都敞开着,那人见到他来,慌不择路中开了一枪,正中他胸口,我的房间在三楼,听见枪声后赶到这里,曾先生已经昏迷不醒,书房里并没有外人,还好家里急救的医疗物品很充足,我就及时给曾先生做手术、止血。”
沈玉琨道:“曾先生亲眼看到歹徒是从阳台逃出来的吗?”窦良卓脸上露出迟疑之色,稍微停顿一下,以至于她疑心是自己看花眼。那时,她也想不到这个停顿会在自己的记忆里盘旋那么久。
就听他道:“曾先生中枪后就昏迷不醒了,今天我也是头一次听他说亲眼看见歹徒从阳台逃窜。”她忽然打了个激灵,好像有一阵冷风从后脑吹过,可能是阳台门没关好。
沈玉琨用平静的目光审视着周遭,咀嚼着对方叙述后蕴藏着的丰富含义,按说他话已经很全面了,可他神态中有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看上去有所保留,这种保留是他个人的态度,还是曾四海的授意?
她有点后悔刚才和曾四海交流太少。沈玉琨想,书房在二楼,歹徒不可能冒着被曾府人发现的可能从楼梯堂而皇之下来,唯一的出路只有阳台了。窦良卓说:“那棵咖啡树上原本有只鸟窝,大概歹徒爬树时动静太大,被撞翻落到了地上,后来还是园丁发现的。”
她打岔道:“窦先生是学医的吗?”
他说:“我以前在上海协和医院外科工作过。”沈玉琨点点头,她觉得这位凶手并不像是要取曾四海的命,而是被发现后仓皇失措,以至于连枪法都失了准头。而且窦良卓也说屋里经过他清点,并没有什么损失,可见凶手虽然是来寻物,也并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她正在那里沉思,就听窦良卓道:“沈小姐要不要去见下花艳秋?估计天一亮,我就得把她放了。”她正色道:“不必,这里是你们曾府私设的公堂,让花艳秋以阶下囚身份和我聊天不合适。”
窦良卓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赫然,他迅速做个“请”的手势,道:“已经不早了,我先送您回府吧?”
沈玉琨在窦良卓的护送下钻进汽车,人还没坐稳,就听见门房那里传来个女声:“等一下”。
随即就见一个女佣站在门口冲汽车里的人挥手,说:“太太有东西要送给医生。”窦良卓示意她靠近,那女佣才拾级而下,笑容可掬道:“国民政府去年重金买了夫人的《陆放翁诗意图》挂在中山纪念堂,但夫人说她最喜欢的乃是最近才画的这幅,医生是个聪明人,一定懂得这画的价值!”
窦良卓说:“既然是太太的心意,大夫您就收了吧。”然后就见他伸手去接管家手中的纸盒,哪知道对方竟然把手一偏躲了过去,好像不情愿给他似的。沈玉琨见状,索性伸手接过笑道:“烦请代为向曾夫人致谢。”
一路无话,车子到家时,此刻东方微微泛白,雨早停了。
沈玉琨一进门,就见白鹤鸣正在客厅打盹,她刚上前说了句“怎么没去睡”,就听见脚步声响,白太太小跑着从楼上下来,一边走,一边拍着胸膛说:“哎呀,怎么睡得着啊,我刚才还说,再不把人送回来,我就亲自去他们家,天子脚下,难不成就这样被曾四海把人抢走了?”
沈玉琨少不得安慰他们,又编了个理由搪塞这晚的事情,白太太忧虑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今天的事儿,我不会多问一句,只提醒你务必小心,唉,我总觉得有危险的事情要发生。”
沈玉琨笑道:“姑妈,为什么这样说?”白太太望着窗外,似乎想证实下曾家的车子是否还在,半晌才道:“沙漠里有秃鹫,就说明有死亡出现。”
沈玉琨回到卧室本打算休息,可能是整夜都在兴奋紧张的情绪里,尽管身上觉得乏,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回放的都是在曾府的情景。于是她干脆起身,把曾夫人送的纸盒打开。她不由轻声“啊”了一下,这幅油画俨然就是初五那次晚宴的写真,落款则是“柯碧慧”三个字,这是曾夫人的闺名。
只见画面上,两个谈笑风声的男子,面孔并看不清楚是谁,但那神态举止俨然就是曾四海和白鹤鸣,另外一个浑身五颜六色好像圣诞树的就是德龄,白太太画的也很神似,尤其是两只高挑的眉毛,至于窦良卓,他正着低头,根本看不清楚,而一个蓝衣女郎明显是她自己,她一手托腮,一幅游天外的表情。
最令人惊讶的不仅是画家对人物表情神态的描绘,而是整幅画在构图上给人的震撼,深色的背景,神情各异的人物,简直像《最后的晚餐》的浮世绘版本。
曾夫人送她这幅画有什么含义呢?这才是最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她小心的将画框拆开,装裱用的硬纸板和画芯之间并无夹层,哎,就当收藏一幅作品吧,她把画放在书桌上,心想还好里面的人物面孔都不清楚,要是什么人物写真的话,她可能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沈玉琨最不喜欢家里有陌生的人脸画像,因为那样她会忍不住想象画中人幻化成精,她胆子其实相当小。
慢着,这幅画的视角看上去就好像从包厢大门的角度朝里观察的样子,应该是从花艳秋的角度来看整间包厢啊,曾夫人为什么要选用“情敌”的视角?
等她睁眼再度醒来,已是华灯初上,又一个夜晚来临了。沈玉琨想起了一件事,飞速披上衣服跑到客厅,白太太和白鹤鸣都在那里,沈玉琨问姑父道:“年初五在中央饭店吃好饭,德龄不是送了她写的本书给您吗?这书在家里吗?”
白鹤鸣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不知道吗,我整天都在找东西,不是这个不见了,就是那个找不到了,反正想用什么,就从来没有顺顺当当寻到的时候。”沈玉琨虽然嘴里道:“哎呀,我们家也这样,咱们真是一家人!”然而脸上的失落却是显而易见的。
就听见白鹤鸣道:“玉琨,你觉得春节那晚的家宴古怪吗?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沈玉琨心不在焉道:“没什么发现。”
沈玉琨原本打算抬脚就走,忽然又停下来问白鹤鸣:“姑父,谢灵运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鹤鸣一听立即来了精神,说:“谢灵运是魏晋南北朝的大家,不过只是有文才,并不是吏才,49岁就被皇帝以谋逆处死了。你怎么对魏晋南北朝感兴趣了?”
沈玉琨笑道:“随口问问,看来魏晋南北朝虽然擅长批量产名士,杀戮也很重啊。”
这个话题很对白鹤鸣的胃口,顿时令他有些摇头晃脑起来,笑道:“魏晋风流,就是时时刻刻在死亡阴影里的风流嘛!”
沈玉琨怕他掉书袋没完没了,抬脚刚想溜,就听见白鹤鸣忽然道:“玉琨,你是不是觉得曾四海就有些像那个时代的人?唉,他这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也许并不像表面上看来那样洒脱,他是个性情中人,也是个快意恩仇的人,而且吧。”
见他神态有些吞吞吐吐,沈玉琨立即意识到姑父想说什么,然而她还是耐着性子等他开口。
果然,白鹤鸣道:“今天门外好像多了些便衣,起初我以为是监视,后来觉得不像,倒像是来保护这里的,这可能和曾先生和德龄之前的遭遇有关。”
他摆手示意她先不要说,又道:“我不是个聪明人,只是比较有自知之名,这件事肯定比较复杂,不能被太多人知道,哪怕咱们是亲属。我不会问,不过你也晓得白太太那脾气,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对她最好的保护,就是什么也别让她知道,行不行?”
望着白鹤鸣担忧的眼神,沈玉琨对于眼前这个原本在她眼里有些迂腐的姑父有了重新的认识,她不由轻声道:“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