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底牌
沈玉琨站在二楼走廊里,就听见楼下白太太的陈词,简直跟机关枪一样咄咄逼人,别看这个中年妇人平常看起来那样普通琐碎,关键时刻却是最值得依赖的人。
半晌,客厅才响起窦良卓字正腔圆的声音:“曾先生只邀请了沈小姐,白太太不必跟随,实在抱歉。”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老成,而且他好像无论在什么场合下和谁说话,都是这种笃定的稳重腔调。那种不紧不慢不卑不亢的口吻,能把急脾气的人逼疯。
沈玉琨拉开窗帘,见楼下的院子里有两个人举着伞在等候,他们身形彪悍,腰间鼓鼓囊囊的必然是武器。
此行难免,她对自己说。
沈玉琨下楼,先对两位长辈笑笑,继而转向窦良卓说:“没想到再见窦先生,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哦,不对,昨天晚上花艳秋被捕时,你也在场吧?”
窦良卓冲她稍微点头示好,面无表情的默认了她的问题,他身上有种永远波澜不惊的神情和不卑不亢的气质,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值得惊奇。
沈玉琨也暗暗称奇,她拿起桌上的手提袋,冷冷道:“家父除了担任华北政法大学的副校长,也是中央高级法院的顾问——走吧!”
汽车在漆黑的雨夜里跑了很久,车窗里还拉着帘子,根本看不到外面情形。她和窦良并排坐在汽车后座,谁也没有说话。
于是车外刷刷的雨声和车轮溅起的水花就显得特别刺耳,沈玉琨胸腔里曾经闪烁的怒火就在水花声里渐渐沉寂,很快的,她就恢复了冷静沉着的自我,并为之前自己的恐慌感到羞愧。
沈玉琨觉得在抵达曾公馆前,她必须想法子套出点实情,她喜欢掌握主动。于是,沈玉琨先整整衣领,继而才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道:“窦先生,今天我以什么身份去曾府?囚徒,还是客人?”
窦良卓好似从梦中被惊醒一般,大概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他恭敬道:“言重了,今天您是曾府的客人。”尽管努力克制,她却能敏锐察觉到他紧绷的神经,甚至还有几分烦躁不安。她有种的猜测,那就是他不想让自己参与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不知为什么,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有点沙哑,非常富有感染力,以至于令窦良卓感到些许吃惊。因为无论他所在的官场,还是曾府,人对于情绪的外露都很克制,没想到这位沈小姐却笑得这么坦荡。
他转向她,轻声道:“无论曾先生向沈小姐提出什么要求,请你务必不要答应他!”沈玉琨诧异问:“为什么?”
窦良卓简洁回答:“危险,对双方都很危险。”
沈玉琨当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她说:“能再详细一点吗?”
窦良卓转头眼望前方道:“已经说得够多了。”
他这种态度令人相当不快,沈玉琨只好道:“我不能立即答应你,但会考虑你的建议。”
他言简意赅道:“这不是建议。”沈玉琨反问:“难道是命令?”
他转过头望着她,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符合的严厉,但她一点不害怕,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种对峙虽短,可谓火花四溅,他身上有种东西令她想对抗,也许他们都是支配型人格。
这种尴尬的沉默简直令人窒息,最后连司机都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终于,窦良卓有点不情愿的承认了,眼前的年轻女孩子,并非那种言听计从毫无主见的小女孩,更不是个愚蠢的人。现在,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眼前的这位女士。
他开口道:“德龄前天在酒店里被人杀死了,今天曾先生请你,应该和这件事有关。”他说得很简洁,看上去不想再多做解释。沈玉琨既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表示惊讶。
是的,她有种直觉,一种被称为命运齿轮的东西,开始缓缓转动了,至于这齿轮除了连接曾四海、德龄、花艳秋以外,还有哪些人的命运,不得而知;这齿轮究竟是何时启动,她猜应该就在那天的酒宴上吧?
她的安静令车厢再度陷入寂静,而窦良卓就好像一面锣鼓,你不主动敲的话,他是不会有声音的。
两次大门落锁以及门卫招呼的声音后,汽车终于停下了。
下车前,窦良卓从身边拎出一只小巧的药箱道:“你是曾府请来的大夫,这是你行医的药箱,我先帮你拿着。”这就是她深夜来访的身份,一位医生?
沈玉琨怀着疑问踏入了曾府大门。这栋小楼或许是华丽的,但是在这个雨夜,又恰逢曾四海出事,看上去只会令人觉得阴郁。进门时,有人随口问,又请了个大夫,就有人轻声道:“终归要多试试啊,日本大夫不行就看西医,西医不行就看中医。”
大门在她身后“砰”的关上,顿时有种与世隔绝的孤寂,她不由抬眼四望:整间楼都灯光晦暗,虽然有人,也都是人影憧憧;估计这栋楼有直达地下的天井,雨声通过天井又传到一楼,又通过空旷深邃的一楼客厅传到走廊,刷刷地敲打着路人的耳膜。而地上则全都铺着厚厚的地毯,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跟在窦良卓身后。
他全程都不说话,安静得像个影子。
他们走过昏暗的走廊,来到明亮的小客厅,现在回想起来,那间客厅似乎是整栋楼里面唯一明亮的地方。沈玉琨一眼就认出来曾夫人,哪怕她正背对着他们。曾夫人好像在研究墙上的一幅画,那是日本有名的浮世绘《神奈川冲浪里》:乍一看是纯白的浪花和深蓝的海水,细看就能窥见画面深处隐藏着的富士山,而在滔天巨浪里,渔民们虽然深陷危险,表情却很平静。
这幅画沈玉琨以前见过,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看起来却觉得很不舒服,她发现上面的浪花就好像鹰爪般从天而降,令人不安。
曾夫人好像背后有眼,人还没有转身,就道:“这么晚才来?”窦良卓立即恭敬说:“雨太大路不好走。”这时曾夫人才转身,室内光线不好,愈发映衬着她宛如深谭的双眸,就见她朝沈玉琨微微颔首,飞快的一撇犹如闪电。
三个人陆续走进间卧室,这屋里空气流通太不好,药味很冲,沈玉琨耸了下鼻子,想要确定是否还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而卧室病榻上那个几乎奄奄一息的人,更多激发的是她的内心的震惊和怜悯。
窦良卓小心翼翼的过去,附身弯腰与病榻上的人低语几句,那个半倚半躺的曾四海抬眼看看眼前的人,小声嘀咕几句。窦良卓这才转身对曾夫人毕恭毕敬道:“先生想请太太出去。”曾夫人悻悻离去,窦良卓俨然成为曾四海唯一的代言,这个变故令沈玉琨吃惊,难道连曾夫人都不能随意见到病危中的丈夫了吗?
曾四海看上去很虚弱,然而他见了她,仍然挣扎着非要起身,好像躺下来说话会成为交流的屏障,窦良卓连忙上前扶他倚靠在床头,就这一番折腾,曾四海已经累得直喘气,可他的神态仍然透露出一种顽强的倾诉欲望,同时又含着一点警觉,因为他不停地上下打量沈玉琨,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他喜欢她身上那股果敢的利索劲儿,而她那黑色的长辫子,发梢就像一只蓬松的松鼠尾巴,这是个爽利的女孩子,他想。
于是,曾四海唇边露出笑意,他说:“按说病人就该待在医院,但是我才不要死在医院那种冷冰冰的地方。”不等她回答,他先是指指床头柜上的报纸,窦良卓连忙递给他,就见他指着上面的标题,用微弱的气息对她说:“东北的消息,一天坏似一天,你们家有南下避祸的打算吗?”
沈玉琨苦笑道:“哪里又是乐土呢?”随即她又问:“这仗一定会打吗?”
曾四海沉默以对,过了一会,她才理解这沉默的含义,他比自己更清楚战争的到来,因为他身置其中。于是她笑了,说:“曾先生不会是为了国事来找我吧?”
曾四海听罢也笑了,低声道:“我想委托沈小姐查下德龄郡主的案子,你在这方面很有些名气。”尽管窦良卓已经提醒过自己,可一旦这句话从曾四海嘴里出来,还是令她感到诧异,他遭遇刺杀、生死或许未卜,却对别人的意外这么重视,德龄之死和他有关系吗?
想到这里,沈玉琨不由脱口道:“为什么?”
曾四海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缓慢道:“我的偶像是谢灵运,像他那样玩一辈子,哪怕死得早也值了,所以我不适合做官,但是,但是。”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但是”,终于才缓缓道:“我有仇必报,有恩必谢,是个快意恩仇的人,德龄是我的故人。”
沈玉琨对这句话的理解就是他要帮故人找到真凶。
曾四海看着她,欣慰的一笑。作为政客,本该是在感情上有着超强的自控力,哪怕永远不要流露感情才好,而曾四海却是爱憎分明的。控制感情对他而言是件艰难的任务。
曾四海望着她,轻声道:“我不喜欢和容易激动、流泪的女孩子一起,曾夫人虽然是艺术家,但她超级冷静,遇事从来都不慌不忙。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请沈小姐接手的缘故,因为我希望找到一位有智慧有头脑的女士。”
虽然明知对方是客套话,沈玉琨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她道:“我经常被人恭维聪明,但很少被恭维漂亮,唉,真不知道该失落还是该高兴。”
本来尚在用一种慵懒姿态斜靠在床头的曾四海,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值得高兴啊,好看的女人到处有,聪明的却没几个,对不对?不过,沈小姐请你放心,德龄这桩案子,即使你发现不了真相,也不要泄气,毕竟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
他狡黠的说着上面的话,闪闪发光的双眸一点不像病人。这个巧言如簧的男人,有一种不言自明的魅力。
沈玉琨看了眼边上犹如雕像的窦良卓。
曾四海敏锐的捕捉到这个细节,他对助理道:“帮我烧一杯热巧克力,放很多牛奶的那种,别人都做不好,你亲自来吧。”窦良卓稍微点头,立即推门出去。
沈玉琨正想曾四海是不是有什么保密的话要单独告诉自己,哪知他却小声道:“你有火柴吗,他们把我的火柴都没收了,但我还有一根香烟藏在枕头下面,不能抽烟太难受了。”
沈玉琨本欲拒绝,然而他那种顽皮犹如少年的神态令人难以抵御,她笑道:“我没有火柴,但我有打火机呢!”说完她就从手提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曾四海接过打火机,迅速塞到枕头下面,兴高采烈道:“啊,太爱你了!我会在你的酬劳里算上这玩意的。”
沈玉琨“啊”了一声,道:“等等,曾先生那你理所当然的认为我同意了?”
曾四海看上去很吃惊,反问:“难道你要拒绝我?”
他的样子好像在说,没有人能够拒绝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曾四海。
可是她不甘心,严肃道:“我不喜欢管闲事,尤其是那种暴力的、龌龊的案子,弄脏了我的手。”曾四海淡然道:“沈小姐是闺阁侦探,有这样的标准我很理解,为了令你安心,我会派人保护你姑父姑母全家。”
一个念头电流般穿过沈玉琨大脑:难道春节那天晚宴上的人,都会受到死亡涉及,她的亲人会有危险吗?曾四海忽然冲她暧昧一笑,这个笑容洞穿了她所有的思索,令她终于明白今晚发生的一切,这个老奸巨猾的政客,终于打出一张很有杀伤力的底牌!
想到这里,沈玉琨不由低了气焰,她道:“我可以接手您的委托,但是请曾先生务必派人保障我姑父和姑母的安全!”曾四海笑道:“怪不得听人说沈小姐‘敢说话、能办事、出来不受欺负’。来来来,我们是生死之交了!”
他伸手和她相握,调皮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