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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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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是破晓时最好。”曾四海念叨着这句诗,望着佣人们在楼下花园忙碌,修剪枯枝什么的,他不无遗憾的自嘲道:“可惜破晓时分我总起不了床。”

    这是个冬日温暖的上午,他和妻子靠在二楼书房的阳台栏杆闲聊,曾夫人说:“回国后你一直没回北平旧宅,也没去母亲坟前祭拜下,明年清明怎么样?”曾四海道:“不急。”

    这时就听见楼下花园里,传来窦良卓叮嘱园丁的话:“二楼阳台前的树上有只鸟巢,谁也不要动,不然明年春天鸟就找不到家了。”

    “这孩子有点像我呢。”曾四海若有所思的说,曾夫人没有回应,那句话漂浮在空中,仿佛被空气吞掉。曾四海转身望妻子,她的侧面显得非常果断,即使不了解她的人,也能看出来这是个坚强的女人。

    望着她,曾四海感到时光倒流,自己仿佛回到从前,变成了无助少年。

    1932年的春节沈玉琨在南京的姑妈白太太家度过,冬雨缠绵,令北方来的她觉得很稀罕,甚至希望这雨多下几天。

    这天是大年初五,白鹤鸣对白太太道:“曾四海后天要在中央饭店请客,难得!”

    白太太一边织毛衣,一边头也不抬道:“打他做了交通次长,就没见过他本尊。”白鹤鸣道:“他那个脾气,没升官前就这样!”白太太手口不停道:“也是,他就是艺术家脾气。”白鹤鸣这才解释:“请客是因为德龄郡主回国了,上一次她回国,曾四海还在巴黎读书呢。”

    白太太抬起头,见侄女仍把面孔藏在报纸后专心阅读,遂将脚下的毛线球一脚踢过去,等它骨碌碌滚到沈玉琨脚下,才道:“啊呀,玉琨帮我捡起来!”

    沈玉琨“哗啦”一声拿开报纸,刚把毛线团捡起来,就听见白太太笑道:“德龄可是风云人物,又写书来又演戏,全套的清宫秘史。”

    话里有种讽刺意味,说完她就朝沈玉琨挤了下眼睛,姑侄两个相顾一笑。

    而白鹤鸣由于还沉浸在回忆里,没听出来妻子的画外音,只顾着感慨道:“这次她就是为宣传新书来的,还说要告诉我们一件宫闱秘闻,保证震惊中外!”

    白太太“噗嗤”笑道:“还震惊中外呢,前清早亡了。”

    白鹤鸣不满的瞥眼妻子,接过女佣递来的茶具摆好,道:“说起这个曾四海,和我家原有些渊源,后来他家遇难,我父亲力所不逮,没帮上什么忙,还是汪精卫出钱出力送他出国读书,我和他虽然小时亲近,也都疏远了。德龄郡主当年和曾四海的母亲要好,这次她想把两家人叫了一起吃饭,曾四海再不愿意,长辈的面子终归是要给的。”

    白太太道:“你是个教书匠,我是个家庭主妇,咱们和他们有什么可谈得呢?罢罢罢,反正花艳秋这几天在大戏院不开唱,我就舍命陪君子吧。”

    言罢她对侄女道:“不如玉琨和我们一道过去,否则一群老人家聊咸丰年旧事,没趣得很!”

    沈玉琨连忙回绝道:“我最不愿和做官的打交道。”白太太挤眉弄眼说:“但是我向你保证,中央饭店有南京装修最好的餐厅,也有手艺最好的大厨,你总不想后天在家吃剩饭吧?”

    沈玉琨本来把头埋在报纸里面,听闻此言,皱眉道:“倒是可以考虑下!”

    白太太深知侄女儿秉性,立即哈哈大笑道:“就这么定了!”

    这时就听见邮递员在楼下按铃,沈玉琨连忙放下报纸一路小跑出去。见那报纸飘落到脚边,偌大的白纸黑字特别醒目,白太太伸头一看,上面标题乃是“汪精卫力主言和,称中国当下并没有实力与日本开战”。

    她翻下白眼,一脚把报纸踢到一边。

    没想到吃饭那天雨下得愈发大了,根本订不到车子,白鹤鸣只好管邻居借来汽车和司机,谁知司机临时又出状况,沈玉琨便自告奋勇开车。

    晚间那雨已成瓢泼之势,大家坐在车里,感觉简直是乘船在河里破浪而行。

    白鹤鸣有些害怕,连问几次“玉琨,你开车没事吧?”,白太太忍不住打断道:“你就让她安心开,否则没事儿也被你问出毛病。”

    好容易一行人到了中央饭店,大家出门的热情早被一路雨水浇灌的奄奄一息。

    他们一家三口刚进饭店,就见一位时髦贵妇正拉着位美貌女郎在大堂说话,边上还有摄影师拍照。那贵妇见了白鹤鸣,连忙用西方人夸张的热情朝他们招呼、拥抱,顺便还介绍身边女郎的身份,原来就是近年走红的京剧名伶花艳秋。

    果然,这位花枝招展的贵妇就是德龄郡主,她虽年近五旬,服饰打扮之时髦鲜丽,竟不亚于身边的名伶,不过这种动人风韵和热情态度背后,潜藏着某种无情,一种精密算计的冷酷。

    像德龄这种人,一眼就能根据人们的服饰衣品以及神态举止判断出来此人来自于哪个阶层,然后迅速在心里掂量出一个份量,或是大有可用,或是毫无价值。比如眼前的这位大学教授白鹤鸣,一看就是个好人,无用的好人。而随他前来的少女,脸上带着一股坚毅的神情,不容小觑,这多少令她感到不舒服。

    沈玉琨也在观察眼前的女士,听说她少年时曾随父出使过日本和欧洲,17岁时以旗人女官身份和妹妹陪伴慈禧太后两年,深受宠爱,出宫后德龄嫁了位美国外交官,时常在中美之间往返奔波,写点慈禧秘闻、演些清宫英文戏。

    能够在深宫中讨得老太后的欢心,可见德龄必然是擅长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聪明人。

    果然,等德龄看到曾四海夫妇时,之前西方人的那套虚情假意的热情劲儿立即被摒弃了,取而代之的是典型的东方人谄媚,而白太太一旦察觉到这种区别对待,脸上就显出一种微妙的讽刺:她的眉毛天生上扬,很有感染力,非常擅长表达类似于嘲讽的表情。

    可惜白鹤鸣书呆子气很重,还沉浸在故人团聚的兴奋中,丝毫没有发觉宴席的氛围已变。

    好在曾夫人是位开朗健谈的女性,看得出连一向倨傲的白太太也很喜欢她。这位曾夫人据说是位知名画家,看上去给人种非常笃定的稳重感,尽管她也微笑着和你闲聊,态度和蔼可亲,笑容明亮灿烂,但你知道,她的身心都沉浸在一个离俗世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城墙堡垒,和周围的世界保持着疏远的距离,而她就在自己的世界里沉稳前行,凡夫俗子休得聒噪。

    这种距离感能使寻常人肃然起敬,却也必将令身边的亲人感到隔绝。

    女眷们的热闹,并没有把两个男人衬托的无趣。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说话简直就像两国元首,客套话连篇。然而这种局面,很快就被曾四海打破了。他三十多岁的年龄,容貌出众,风度翩翩,也很清楚自己的魅力,举手抬足间意气风发,与其说他是位官僚,不如说更像一位阔少名流,说起收藏古玩来头头是道,讲起文学掌故来引经据典。清高迂腐如白鹤鸣,竟然也一返常态,有了很高的谈话兴致,两个人热络得外人都插不下嘴。

    席间,曾四海先后发表了对中央饭店菜式和红酒的不满,就见他先是把眉一皱,说:“这地方吃饭就是图个好看,其实厨子的水平很平庸,还不如秦淮河边的小餐厅,我有次和人吃饭,一顿饭就尝到七十多道点心,没有重样的!呀,中央饭店这么大的招牌,连瓶好酒都没有?太不可思议。”说完他就按铃喊司机进屋,让他叫人从家里送来两瓶上好的葡萄酒。

    司机走后,曾四海笑道:“小报上捕风捉影,说我生活奢侈,每月要花1000大洋买酒,这简直是污蔑!我明明要花3000块好不好?”

    德龄殷勤说:“法国人吃穿上最讲究,你又是世家子弟,越发不得了。”

    后来曾夫人说起家里的猫最近和邻居家的猫打架,屁股上的毛被抓掉一撮,德龄献媚道:“竟然敢和次长家的猫打架,谁家的猫这么胆大?”白太太不紧不慢道:“可能是委员长家的猫吧?”

    曾四海听罢,一边指着白太太,一边乐不可支的哈哈大笑。

    德龄好几次都把话题引向她最近在写的一本新书,她说自己连标题都拟好、材料也都搜集齐全,但是这书中要爆料的内容实在过于惊悚,恐怕一旦刊印,难免引发时局动荡。

    这时,大家已经习惯她那种戏剧化的言谈举止,所以上述形容根本引发不了她臆想中的惊惧,这很令德龄不快,她只好对曾四海说:“待会你可以先看下我搜集的材料,都在酒店房间。”

    见曾四海心不在焉的应付着德龄,白鹤鸣连忙说:“这么难得的史料,我也要瞧瞧去。”

    哪知道德龄立即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道:“不行!”白鹤鸣的脸色顿时就很难看了。

    这时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喧闹,笃笃的脚步声直朝这边包厢,曾四海立即面露警惕,他这种紧张情绪很有传染性,刹那间大家都有些惴惴不安——包厢大门“砰”地被推开,靠门坐的沈玉琨顿时嗅到一股脂粉香混合酒气,熏得人直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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