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勇者自救
沈玉琨猛然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这才发现关佩珊眼眸中闪烁着光彩,好像在诉说着对于近来发生的感慨与伤怀。
就听她笑道:“看来不是我公公叫你来的。”沈玉琨大胆道:“从昨天晚饭起,我就算是彻底得罪了他!”关佩珊狡黠的眨下眼,微笑道:“我公公喜欢聪明人,但是在他眼里,所谓聪明,就是以恭敬的态度聆听教诲。”
两个人都笑了,沈玉琨没想到看上去温柔恬静的关佩珊,也有这般犀利的时候。
接下来,沈玉琨甚至不用多问,因为关佩珊很爽朗,几乎有问必答。
她说你看这花园里所有的植物看上去都像是自由生长的,丝毫不受外界束缚,其实它们都是花匠精心布置的结果,为了达到自然而然的境界,一切都有计划好了的。我的人生原本也如此,少女时期我就在这里居住,那时它就叫桃源,很多人都说是因为这里曾经是大片的桃林,其实并非如此,叫桃源是因为此处种了很多夹竹桃。
我中学毕业后在家休息,父母请了老师,教我英文、国文、数学、绘画等等。那时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桃源,自然就认识了傲生。她说起他,态度非常坦荡,沈玉琨觉得他们的关系,就该是她表现出来的这般光明正大,哪怕深夜私会听上去暧昧无限。
关佩珊继续道,送花的少年和买花的少女相爱了,那时我16岁,傲生18岁,他很想离开这里读大学,我想如果他去读书,自己肯定也要去,能一起进大学更好。可是对他而言,学费是个大难题,毕竟一家小镇花店的老板,是很难供养一位大学生的。
后来梅傲生父亲忽然病逝,要不是教堂的一位神父帮忙,连丧事都没得办。好在靠这位神父帮忙,梅傲生变卖家产后,决定去上海的教会学校读书,算是半工半读吧,他成绩非常好,尤其是数学。他离开这里时,我们还约好春节再见。
她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停顿了。
沈玉琨能通过关佩珊的声音感受到当时的险恶。
她忽然觉得,这栋大宅里挥之不去、深切又压抑的悲伤,应该和关佩珊将要叙述的事情有关。于是她有些后悔了,自己不该这样冒失的让一个人旧事重提,那不等于再把之前的痛苦重新回味一遍吗?
关佩珊好像知道她想什么,她轻声说:“你放心,我既然有勇气提起这个话题,就要有勇气把它说完。”
她说:“昨天午餐时,你还记得姚富丽提到的那个枉死的小孩子吗?”沈玉琨说记得,关佩珊道:“那是我弟弟,他当时才五岁。我父亲生意失败,兵败如山倒,他在绝望中想要全家自杀离世,就在早饭的白粥里放了毒药,我是唯一逃脱的人,大概是食用量太少。”
沈玉琨还没来得及表示惊愕,就听她叹口气,说:“真好。”
好在哪里?是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还是为逝去的亲人感到轻松,因为他们没有见到世事最丑陋的嘴脸,而关佩珊人生的所有壁垒都被命运攻陷,顿时暴露在残酷的世界眼前。
沈玉琨脱口道:“以前你住的房间就在二楼吧,就是我现在住的那间。”关佩珊奇道:“你怎么知道?”沈玉琨道:“因为你来桃源第一天夜里,曾经去偷偷看过这间房子。”
关佩珊道:“啊哈,是的,馥兰被吓到了吗?哎,可怜的姑娘,我不应该,我实在没想到会旧地重游,而且还遇到了傲生。”
她继续说,当时她母亲的老友也就是谭太太出面帮了自己一把,愿意支付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寒暑假可以住在谭家。考虑到将来的生计问题,她选择学医。
沈玉琨问:“然后,你就和梅先生分手了?”关佩珊道:“是,在我上一次离开这座房子时,就打定主意不再与旧世界联络。”
“你不想连累他?”
“哦,我痛恨一切戏剧化的生死别离,我可不想像个傻子一样哭诉自己的遭遇,然后等着稚嫩的小男友想办法救自己脱离苦海,每个人都要尽量靠自己解决问题,不是吗?”
她说这话时表情严肃,沈玉琨不由惊讶于她的早慧,虽然她也很赞成这种想法,却怀疑倘若自己遇到同样的局面,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如此处理。
关佩珊又道,这次重逢时,或许是很多事情过去太久,我比较能够平静面对,而且他显然过得也很好。
没有眼泪,没有哭诉,只有平静,哪怕是婚姻不那么如意。但是,联想到前几天梅傲生的表现,沈玉琨想,内心被打破平静后,久久不能忘怀的也许是他。
沈玉琨忍不住道:“那你们深夜重聚,并非为了重叙旧情喽?”
关佩珊说:“你以为我们是在叙旧?不不不,我们在讨论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但我认为不该说出来,首先那只是我的猜测,没有实证,其次,那也和这件案子无关,请你信任我。”
沉默中,沈玉琨觉得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就好像有人踩到枯枝上后发出来的。可惜此刻月亮钻进云中,花园里夜色漆黑,她连关佩珊的面孔都看不清楚。
她清清喉咙,继续道:“为什么昨天中午何探长指责你有嫌疑时,你并没有提供不在场的证据和证人,你是不想让若兰难堪,对吗?”
关佩珊立即反问道:“难道就因为没有不在场证据,就说我是凶手吗?”她又踌躇了那么一小会,才说:“至于梅傲生如何与若兰解释,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儿。”
她们此刻已经绕到了花园底部,便开始朝回走,关佩珊好奇道:“沈小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事感兴趣的。”
沈玉琨拢拢头发,笑道:“去佘山时,梅傲生的表现很奇怪,那时我就开始注意到了他,他总是话里有话,有所暗示,但很明显又不是给我们这种不知情的人听的,看上去他颇有些怨气,而且有一次吃饭时,谭太太谈起桃源曾经闹鬼,你纠正说没有,我当时便想,你必然是这里的旧主人或者非常熟悉这座宅邸,而且你和梅先生也是旧相识。”
关佩珊颔首微笑道:“好聪明的女孩!”
言罢,她用指尖按着下巴,似乎在思考一件为难的事情,随即就听关佩珊笑道:“乔治的腿伤,也真够难为了他。”沈玉琨抿下嘴唇说:“我差点被他骗过。”
关佩珊嘻嘻一笑,说:“昨天我见他疼得龇牙咧嘴,就给他药,问他涂上去感觉如何,他说清凉得很,那时我就猜他是装的,因为这药用了微辣。好在今天大家都心事重重,没什么人惦记这事儿。”
说起药品,沈玉琨又想起一件事,她说大少奶奶你给姚馥兰的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关佩珊“哦”了一声,沉吟片刻才道:“那是我托人从国外带来治疗梅毒的药,松林吃了有一阵了,昨天下午得知他们的关系后,我送给姚馥兰一包,这药不会影响胎儿,所以昨晚开完家庭会议,谭老爷说要修改遗嘱,给未来的孙子留下一份财产时,我还特意又告诉馥兰让她不要担心这种特效药。”
怪不得关佩珊不肯当众说出来,都到了那个节骨眼,她还要顾全别人的颜面。
像她这样的女人,纵然受过很多折磨,却仍然心怀慈悲。
沈玉琨不由为她感到惋惜,谭松林和梅傲生都配不上她。
而姚馥兰,这个可怜的小女人,饱受病痛的折磨却忍着不去医院,恐怕是不敢去看病,怕所有的恐惧都成为现实。但是,沈玉琨更想了解的是关佩珊提及的“修改遗嘱”,见她对这事儿感兴趣,关佩珊道:“你和乔治离开餐厅后,剩下的人意识到留下的都是家人,气氛一下子冷清了,都恢复了真实的面目。”
沈玉琨竭力辨认,她说这句话时口吻是否含着讥讽,却没有任何发现,关佩珊又恢复了日常生活里惯有的平静冷淡。
关佩珊说,当时谭松林拒绝表态,既不否认那孩子是他的,也不承认,老头子很生气,作为儿女经济的依赖者,他希望每个人都像奴隶一样顺从,并以这种顺从作为最大的回报。而馥兰明显是情绪糟糕,简直泣不成声,姚富丽则站出来说,假如孩子生下来,她可以亲自抚养。
大家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因为老头子年纪大了,再为谭家填丁的几率不大,倘若姚富丽手里有谭家的一男半女,必定有利于巩固她的地位。没想到一直沉默的馥兰立即反对,说无论如何要亲自抚养这个孩子,她也绝不会嫁给谭松林,不管是做大老婆还是小老婆。
沈玉琨欣慰的说:“果然,馥兰还是有她的骨气在的!”
关佩珊也道:“我也觉得姚馥兰并非一心嫁入谭家,姚富丽也未必想让妹妹过门。当然,肯定会有人觉得馥兰是在假撇清,比如谭老爷,他说这事先不急定下来,一旦馥兰产子,他都会为这孩子留下一笔财产。谭老爷甚至叫管家去通知乔治,说家庭会议散会后,请乔治过来商量遗嘱的事情。”
沈玉琨心中一动,她可没听到乔治提及此事,遗嘱一改必定影响家庭成员的收益,而姚馥兰之死,说不定也和遗嘱有关,乔治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提过的?
她开始还仅是有几分不痛快,然后坏心情就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成为一种占有绝对优势的情绪,她几乎没听清楚关佩珊后面的几句话。
也许是她脸色有异,关佩珊很快就敏锐的察觉到了,她小声道:“不舒服吗?”
沈玉琨强笑道:“还好,我觉得很奇怪,你和丈夫要离婚,却都不肯说对方坏话。”关佩珊沉默片刻,说:“他有着强烈的反叛心,要比很多人坏,但杀人是件愚蠢的事儿,他并不蠢。”
沈玉琨道:“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关佩珊做出认真聆听的态度,却听她问:“谭老爷购买桃源时,难道就一点不知道这里曾是你的旧宅?”
关佩珊说:“我觉得谭太太生前很可能对他提过这栋房子,但并没有说明白这是关家旧宅。”沈玉琨补充道:“或者是谭太太交代过丈夫的遗愿。”
关佩珊嘴角荡开一个微笑,用非常斩钉截铁的态度道:“不可能。”
这时沈玉琨才发现她们已经走到了花园墙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块的土地并不像花园的其它地面那样瓷实,因为自己的鞋子已深深陷入到了泥土中,关佩珊附身看了下,说:“地上的土特别松泛,好像是最近被人特意翻过一遍,就是做的不够专业。”
她话音刚落,沈玉琨已经把脚拔了出来,她转过身,看了看身后春秀夫妻居住的那间平房,轻声道:“应该不是花匠做的。”
眼看着两人走出花园,谈话即将终止,就见关佩珊感慨说:“哎,这真是一个怪异的家庭,每个人都冷酷无情,无非表现形式不同。”沈玉琨听到有人替她说出心声,心中感慨不已。
“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啦。”关佩珊温柔道,沈玉琨连忙感谢,她感慨说:“我一来到桃源,就觉得这房里有种悲伤的气氛,融于空气却驱散不掉,我四下寻找想看清楚每个人眼神,然后发现有人目空一切,有人害怕多疑,有人烦恼,有人失落,而你的沉默中似乎大有深意,今天听君一番言语,我才算找到了答案。”
关佩珊道:“许是咱们比较投缘,我才对你很有倾诉的欲望。其实馥兰没有出事前,我对于这栋楼里的某个人,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希望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我建议沈小姐最好不要插手太多,万一再有意外呢?凡事多考虑下乔治的建议吧,他是个可靠的人。”
沈玉琨觉得她话中有话,然而关佩珊的一句话立即打消了她追问的意图,她笑道:“每个人都有秘密,谁的生活都经不起放大镜,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