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良知迟来
问话完毕,乔治请何探长先行一步,留下来向谭松林嘱咐些事务,等他再出来时,就见沈玉琨竟然正与何探长相谈甚欢,何探长态度非常和蔼,不,简直是热情过度。
沈玉琨脸上的笑容,充分说明她很领情,这令乔治多少有些不痛快。
等到何探长向她告别离去,他就道:“你看上去很高兴啊?”沈玉琨莞尔一笑,说:“因为何探长允许我自由活动了。”乔治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说:“他刚才在朝你献殷勤。”沈玉琨笑道:“这又不是你的特权,倪律师。”
她的笑容满是揶揄,乔治不得不承认,有时侯他确实希望她不要过于的伶牙俐齿。
他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下午我也要去找你,不要乱跑。”沈玉琨做出认真思索的样子问道:“这算是约会吗?”
乔治只好道:“要不这样说吧,我准备要向你透露些案情的进展,怎么样?够吸引人吧?”沈玉琨哈哈大笑,道:“想让我相信你的诚意,还得再努力一点。”
这与她昨日的态度相比,又有了新的进步,乔治高兴之余又觉得颇为意外,横梗在心中的疑惑则更重了。
沈玉琨则说:“想请你帮个忙,你能以谭府家庭律师的身份,帮我约下陈校长吗,我想和他谈谈?”乔治抱肘说:“既然是在求人吗?那还不拿出点好处贿赂下本律师?”
沈玉琨微笑道:“这难道不是你的荣幸,倪律师?我本来可以去找何探长帮忙啊?”
乔治叹口气,只好道:“我现在就去找陈校长,然后再和探长盘问谭若兰与梅傲生,我会尽量拖长时间,好让你和陈校长有足够时间,但还是希望你们的谈话言简意赅。”
沈玉琨表示了谢意,道:“没问题!咱们就约在五点半?”
有关谭若兰的询问,进行的也颇顺利,只是当何探长询问有关她对姚馥兰看法时,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因为谭若兰冷冰冰道:“我不想向任何人灌输我的想法,尤其是说一个死人的坏话。”
何探长解释说,她对这件案子相关任何人的见解,越个性化越好,这将有助于警方了解被害者的人格,所以并不算闲言碎语。眼看若兰仍然固执己见,何探长苦笑道:“看来谭小姐并不认可我们警方的逻辑啊?”
谭若兰立即用讥讽的口吻道:“据我所知,中华民国的法律是成文法,也就是说可以被人任意解读、随意解释。”
说完这话,她才对边上略有些尴尬的乔治道:“我牢骚多了些,希望倪律师不要介意。”
何探长此刻终于有些明白之前谭松林对自己妹妹的评价了。
接下来的一句话更令何探长和乔治感到了震惊,因为谭若兰淡然道:“要是我大嫂杀的就好了,这事儿就能早点结束。”
乔治听见这句话,脑中浮现起中午在餐厅时,谭氏父子的那种面无表情,姚富丽对姐妹之情的浮夸表现,他想:这家人真的都太冷酷了。
何探长则道:“谭小姐,我并不知道你这么厌恶你大嫂啊?”
谭若兰强笑道:“刚说气话呢。”何探长故意说:“毕竟姚馥兰身上有外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言罢,就见谭若兰用一种难以捉摸的阴郁眼神看着他,半晌才幽幽道:“探长的意思是不是表示我大嫂不可能是凶手,为什么呢?你们警察办案就凭直觉?”
令乔治意外的是,梅傲生的表现更不配合,除了“无可奉告”、“此事与案件无关”外,梅傲生就不肯再多说只言片语。
等到他们两个走出房间,乔治忙道:“本来他们今天要举办订婚仪式,所以出了这事儿,心情难免恶劣。”何探长不解道:“订什么婚,直接举办婚礼不好吗?”乔治摇摇头,说:“这是谭老爷的意思,小辈们当然要遵从。”
他们去见陈校长时,就见他的屋门正敞开着,书桌上还有两个茶杯,显然沈玉琨已经捷足先登。陈校长对他们道:“刚才去接了个学校的电话,有部分学生因为参加集会,被当局逮捕了,校方很着急,我也正在想办法救人。”
何探长肃然起敬道:“这件案子不会耽误大家太久,毕竟各位的身上都担负着许多重责。”陈校长摆手道:“能通过电话解决的,我都会想办法处理掉,反正也就两天时间,我会尽力配合警方。”照样是询问有关昨晚的行踪、睡眠,以及对姚馥兰和谭家人的看法。
陈校长说他与姚馥兰素不相识,至于对她的看法嘛,陈校长笑道:“对于我这种老年人而言,凡是年轻的就是美的。”没想到他讲话还有如此风趣的时候,大家都笑了。
至于对谭老爷的看法,陈校长表示他当然是位声誉卓著的巨商富贾,对于教育事业也一向出手大方。何探长又道:“听说您和谭松林的妻子以前做过邻居,形同长辈,此番两位重聚桃源,也曾经叙旧聊天,关佩珊有没有和您说过她的婚姻呢?”
乔治留意到,陈校长刹那间有些恍惚,似乎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他沉吟片刻,才说:“我不想发表过多对于谭家人的看法,希望探长你能理解。再说,有些事实总会被看到、被记住、被发现、被辨认出来,外人多说无益。”
他停顿一下,又缓缓道:“我在课堂上跟学生说过,其实所有人都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只是价码不同,越是我们认为品德高尚的人,他的价码越高。极少数的人价码高过钱财,高过生命,甚至高过全世界。那就约等于不可收买。你们将来也一样,如果到了不得不出卖灵魂的时候,那至少卖个好价钱。我的身份说这番话不是很合适,但我也不后悔。毕竟你们并非我的学生,也都是成年人了。”
何探长听出来陈校长话里有话,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看看乔治,见他低首不语,便只好告辞离开。
一出大门,乔治就小声道:“陈校长刚被提名为华商银行的名誉董事,而且谭老爷个人就朝他任教的吴东大学捐助五十万,以陈校长的身份地位,不能轻易开口指责谭家人任何不名誉的行为,但陈校长本身就是法学大家,如果谭家人真作奸犯科且证据确凿,他也不会包庇隐瞒,所以我觉得刚才他既然不肯说太多,不也正说明事情无关紧要,对不对?”
何探长苦笑一下,摇摇头并不说话。
乔治如约来到了沈玉琨房间。
他进门的那一刻,沈玉琨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急切等待他来,她直接道:“调查有什么进展?”随即她就把房门轻轻关上,轻声道:“还是谨慎点好,说不定会被凶手听见。”
乔治将双手插进裤袋,好奇道:“你什么对犯罪这么感兴趣?”沈玉琨伸出食指摇摇,纠正他道:“我只对人性感兴趣。”
乔治感慨道:“姚馥兰私生活必定是太过于复杂,所以才会陷入这种困境里!”把一个女人的死因与她的职业进行关联,并进行道德上的评判,沈玉琨觉得非常刻薄,于是她讥讽道:“哎呀,乔治你真是全上海最冷酷的人,也是律师行业里最聪明的人。”
乔治笑道:“你说我冷酷,用了全上海衬托,说我聪明,却仅仅用律师行业来衬托?”沈玉琨顽皮道:“鉴于我认识的律师比我认识的上海人多,我觉得这句评价相当高。”乔治只好道:“好吧!”
她继续道:“我知道馥兰脖子里有根项链,上面有只金色盒子,里面是可以镶嵌照片的,馥兰透露过这是一位对她意义非凡的朋友照片。”乔治问道:“男朋友?”沈玉琨道:“她说话的神态就好像信徒提到神灵那样。”
乔治示意她继续,于是沈玉琨道:“结果在事发现场,这东西并不在她脖子里,当时我就留心了,后来我也试探过何探长,可并没有类似物件被发现。”乔治道:“会不会因为和你换过房间,遗落在你现在住的这间屋子里了?”沈玉琨摇头道:“肯定不是,昨晚夜宴时,馥兰脖子里还带着那枚项链。”
乔治说:“如果是凶手拿走了这东西,说明里面的照片即使不是本人,也和凶手关系密切。”
他想,凶杀这种事,要么是缜密策划,要么情绪突发。就这件案子来说,犯罪应该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而并非事先安排好的。于是他道:“姚馥兰和若兰、梅傲生,包括谭老爷以及陈校长,都是头次见面,关佩珊也不见得知道谭老爷填房的妹妹会和丈夫的情妇是同一个人,只有谭松林和她早有瓜葛。”
沈玉琨道:“但是谭松林有不在场证据。”
乔治摆摆手:“何探长和邻居家的女佣谈过,她们说谭松林曾离开过牌场,说是回去拿烟斗,大概半小时后才回去。”
沈玉琨笑道:“那么,关佩珊的嫌疑可以减轻了,何况从一开始我就认为不会是她。”
乔治立即道:“原因?你不会告诉我,这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吧?”
沈玉琨的眉毛轻轻的一挑,随即道:“自然会有人出面证明!”
乔治含笑道:“快说是谁!”
沈玉琨没有理会这个疑问,而是道:“我们昨天下午在教堂遇见陈校长和关佩珊,关佩珊不是说他们是老邻居吗?所以我想他或许了解她一些过去的历史,尤其是婚前的故事。”
她停顿一下,道:“我下午见到陈校长并说明了来意,他对关佩珊评价很高,而且近期还在帮她联络一个国外进修的机会,因为他知道谭家大少奶奶对离婚势在必行。虽然他无法提出直接证据帮助这位药剂师。但他也认为关佩珊没必要杀人,因为谭松林娶谁做小老婆、大老婆,她都不关心。”
乔治见她不再说话,叹道:“但是关佩珊会不会因为丈夫不肯离婚而心生埋怨,从而栽赃陷害谭松林好摆脱麻烦?当然了,我也认为关佩珊不大可能因为嫉恨姚馥兰才痛下杀手,因为她曾经咨询过我的一位律师同行有关离婚,还表示对瓜分谭家财产毫无兴趣,一直不肯离的是她丈夫。”
沈玉琨本来想说这种揣测也太恶意了,只有倪律师你这种“聪明人”才想得出来!
片刻间,她又把话咽了回去,因为她不得不承认,从逻辑上讲,乔治的分析不无道理,她只好道:“你真是沉得住气,现在才告诉我这件事!”
乔治笑道:“冤枉,我们可是到现在才有空独处。”
随即他忽然说:“那个人怎么还不站出来为关佩珊做证呢,难道还在思前想后?”
沈玉琨惊讶的抬头瞥他一眼,乔治耸下肩膀道:“其实你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认定关佩珊无罪,像你这样理性的人,若非拿到确凿证据,必然不会这么笃定,所以你到陈校长那里无非是要证实下自己的判断,结论其实你早就有了,对不对?”
沈玉琨不得不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全新地打量乔治,哪怕之前她为他贴上了“纨绔子弟”、“傲慢自大”等多少个标签,现在都要撕下来重新填写了。
她感慨道:“你说的很对,我确信关女士会有一位人证来证明她的清白,但不是我。”
乔治“哦”了一声,他轻声道:“那位人证现身越晚,说明心里越有顾忌。”
沈玉琨用遗憾的口气道:“按说良知是不需要瞻前顾后的!”
乔治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可能在破坏好友的幸福?”沈玉琨看他一眼,再次为他的犀利感到惊讶,她道:“如果我什么也不说,才是在破坏她的幸福。”
谈话告一段落,屋子里突然安静的出奇,乔治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盖,轻声道:“这件事,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参与太多。”他在说这句话时,心理上细微如芥的迟疑被沈玉琨捕捉到了,她问:“你有什么吩咐吗?”
乔治笑笑,说:“吩咐是没有的,建议倒是有一个。”沈玉琨平静道:“说来听听。”乔治诚恳道:“你和姚馥兰、关佩珊都不熟悉,真的犯不着这么帮衬她们,而且你不担心替关佩珊洗白后,真凶暴露!到时候谭老爷可是要恨死你了。”
沈玉琨仔细看着乔治,心想其实他一进门就想说这句话吧,却一直陪着聊了这么多,不过他态度看上非常认真,至少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当足量的诚恳,于是她回馈了对方一个感激的笑容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