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财神驾到
这时就听到洋楼前厅传来了打铃声,应该是晚饭时间到了,若兰知道父亲最是注重规矩,何况家中又有客人,她们两个互相苦笑一下,只好一起朝餐厅走去。
像所有的大人物那样,这天的晚宴,谭老爷最后一个登场亮相。
按说他年纪才五十几岁,可额头上的横向皱纹深刻密集,如同五线谱一样,你再看他那双威严的眼睛,总是流露出精明算计的眼神,一点不像是娶了个年轻妻子而任人摆布的老头子,而姚富丽看丈夫的眼神,恨不得的焚香膜拜。
沈玉琨想,或许乔治说得对,这并非完全是一场美色与金钱交换的婚姻。
况且,就算是又如何呢?一位漂亮的女性渴望安逸生活,竭尽全力博得年迈丈夫的欢心,她不觉得有什么过错。于是她看看若兰,又看看花枝招展的姚富丽,想起若兰对继母的评价:一只淹死在蜜罐里的蚂蚁。
至于姚馥兰,她像是朵霜打的花儿,整个人都蔫了。
陈校长看上去飘然出尘,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不问世事,而关佩珊照旧沉静的像是一汪潭水,谭松林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很难想象下午他曾在姚馥兰前爆粗。乔治仍然对姚富丽很殷勤,沈玉琨冷眼旁观,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也在他八面玲珑的名单上——这么说,她竟然也开始在意乔治对自己的态度了,这令她有些闷闷不乐。
女佣为大家倒满了窖藏的红酒后,陈校长首先向谭老爷表示谢意,代表吴东大学师生感激他捐巨款筹建的新图书馆,谭老爷当仁不让的接受了赞美,道:“如今社会上的人每个人都在谈变革,都是空洞的叫嚣,什么一片新天地、新的社会,他们沉醉于辞藻,而我,就是这社会的卫道士,坚持认为与其花时间研究那些新理论,不如把精力投入到事业当中,为经济发展添砖加瓦。”
随后他便询问梅傲生归国后的打算,他原以为地质调查所就是一群书呆子在那里瞎折腾,但听到梅傲生是副组长,因此有一个“同上校”的职衔,立即就表示了兴趣,他甚至露出难得的笑意,道:“实业救国,能源是必不可缺的,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
既然问到了女婿,难免又多问了女儿几句,若兰撒娇道:“我也是骨干啊,哎这个行业就是苦,我们冬天去爱沙尼亚看过油页岩之后,坐火车到俄国,车票中有一段是三等票,上车之后才发现那是没有座位的铁篷车,同车者都穿光板羊皮袄,整个车厢都是羊皮的味道,臭得不得了。我们就在里面熏了大半天。”
虽然她尽量轻描淡写,但也这等于诉苦当众伸手要钱了,谭老爷含混的“嗯”了一声,梅傲生脸上则有些挂不住,姚富丽朝妹妹撇撇嘴。
谭老爷好比教师轮流检查作业,终于开始审问儿子,基本上他问一句,谭松林总要磨叽很久才回答,谭老爷终于“哼”了一声,他指着关佩珊朝大家笑道:“我这儿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个像样的老婆。”谭松林则面无表情,可见这不是第一次当众被父亲羞辱。
尽管当事人毫无反应,大家还是感到了尴尬。
乔治见状,起身举起酒杯对诸人道:“无论国内还是国外,现在的社会都比以前开放得多了,有些人觉得婚姻大概不是爱情的保障,所以并不需要,但不论哪里,金钱却都是婚姻的保障,而银行乃是金钱的最佳保障,所以今晚我首先要祝谭老爷一杯,像您这样的银行家,神仙榜里的地位要比月老还要高,因为月老只会牵线,您却使多少良缘得以维系,来来来,请诸位都举起杯子干了!”
大家被他这套巧言如簧的理论惊呆了,姚富丽第一个跳出来应和,接着若兰和陈校长也举起酒杯,酒席的气氛终于变好。
乔治刚落座,就立即把从佣人那里拿来的冰块用餐巾包裹住贴在脚踝。谁叫下午他受伤时沈玉琨也在呢,照顾他仿佛成了她的责任,乔治也毫不客气的管她要这个菜要那个菜。沈玉琨小声嘀咕说:“你手不是还好着呢?”
仿佛上课时时私底下说悄悄话,突然间,她发现席面变得很安静,所有的人都盯着自己,谭老爷更是目光如炬,像是要用眼神把她看透似的。
沈玉琨暗叫一声不妙,自己接受考察的时刻到了。
谭老爷研究她半晌,才道:“我很佩服你的父亲,但他为什么应允你去做曹汝霖的助理呢”乔治抱着看好戏的眼神,咧嘴笑了笑,有关谭老爷的故事,沈玉琨早就听说一二,据说他会因为一个人的说话声音走路方式而厌恶,然后就再也不给对方机会,根据自己的观察,她认为他可能是位无情的商贾,但并不阴险。
于是她谨慎酝酿说辞,毕恭毕敬道:“曹先生与我父亲是日本留学时的老同学,私交甚笃。”谭老爷不依不饶道:“曹公对于旧事,可有过自醒?”
这话沈玉琨听上去很刺耳,她觉得在谭老爷这种金融投机家眼中,政治操守无非也是可以评估价格的资产、谈判桌上的砝码,曹公之所以被他轻视,并不是节操品性不佳,而是投机钻营的失败。
然而少年人的争强好胜,使她不顾若兰的暗示,脱口道:“自醒的应该是政府,而不仅仅是政客,何况曹先生也说,此事距今多年,回想起来,于己于人,亦有好处。虽然于不明不白之中,牺牲了他们三人,却唤起了多数人的爱国心,总算得到代价。”
陈校长第一个站出来首肯说:“坦白地说,巴黎和会之签订,作为战胜国的中国主权受辱,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国力的贫弱。”
沈玉琨虽然觉得“卖国贼”刺耳,可还是听得出来陈校长是向着自己的,于是毕恭毕敬朝他遥遥致意,而谭老爷却又试探着想了解曹汝霖的一些事情,甚至发表了一些尖锐的评论,毕竟对方是长辈,沈玉琨也不想和他争执,遂微笑道:“日久见人心,曹先生节操如何,不需要我一个晚辈替他来辩白。”
谭老爷瞪大眼睛看着她,非常不快的“嗯”了一声,总算把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沈玉琨能感觉到在座诸人都松了口气。
沈玉琨与谭老爷一番唇枪舌战刚结束,乔治就立即帮她倒了杯红酒送到面前,笑道:“你不做律师,真可惜。”沈玉琨接过酒杯,挺胸直背一口气咽下,方笑道:“可惜?难道你不该庆幸自己少了一位职场上的劲敌吗?”乔治哈哈大笑,道:“也是。”
这时最后一批主菜已经上齐,谭老爷被管家叫了出去,酒席的气氛顿时轻松很多。沈玉琨和乔治说她要回房间补个妆,便径直独自走出餐厅。
谭家的电话在一楼餐厅对面的小书房里,沈玉琨还没有走到门口,便听见谭老爷的大嗓门,大约是生意上的事情,沈玉琨不想被误认为偷听,连忙转身离去,此刻就听见谭老爷刺耳的笑声,大声道:“陈校长再清高又能如何?几十万的捐赠,估计比他这辈子见过的钱都要多,毕竟是一个读书人,脑筋虽然不够活络,人还是不傻的。”
他那种轻视自负的口吻,任谁听了都要觉得粗鲁,沈玉琨父亲也在大学里执过教,她知道校董们为了筹谋捐赠,莫不想尽办法,何况时日艰难,一会军阀混战,一会粮食匮乏,作为一校的领袖,亦不能像教授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做学问即可,简直是一大家子的父母。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同情温文儒雅的陈校长了。
等她再从房间出来,就见若兰和梅傲生站在门厅附近说话,梅傲生脸色不佳,若兰则拉长脸道:“做女儿的伸手向父亲要钱,怎么就丢人了?”说话间她看见了沈玉琨,无奈的朝她耸下肩膀,便转身继续和梅傲生争论。
沈玉琨回到餐厅,就见席面上还算热闹,陈校长和乔治正在讨论教育的问题,准确来说是陈校长在教诲乔治。就听他说自己理想中的成人教育可以归纳为德、智、体、群、美、富。乔治大为赞赏,说杜甫李白倘若解决了富裕的能力,估计更有时间创作绝世佳作。
沈玉琨插口道:“李杜若都是财主,恐怕就不想写作了。”
陈校长笑笑,说:“教育只是传授技能,但品性和天赋却无法通过教育完成,李杜这样的大家,并非教育的硕果。”沈玉琨乘机问道:“如果您觉得人性不可教育,那么陈校长对于人性是悲观的吗?”
陈校长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神色为之一凛,随即就听见他道:“我相信深厚的性情是很难培育出来的,但如果是误入歧途、本性善良,通过教育还是足以拯救其灵魂。”他说到“拯救”这个词儿时,特意加重语气,大有感慨万分的意味。
此刻的乔治正襟危坐,成了虔诚的受众,谭松林则斜坐椅子上,正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好像没什么可以下嘴来吃的。关佩珊始终坐得笔直,脸上没有表情,有那么一刹那,沈玉琨甚至觉得她的脸就像早上的佘山,被雾气环绕所以含糊不清。
姚馥兰一直心神不定,低头玩着餐巾,不时抬眼看看周遭,很快就又低下了头。姚富丽脸上挂着微笑,似乎在盘算着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
果然,冷不防的,就听见她说买下桃源的房子后,搬家前专门请了道士做法,谭老爷说这宅子的地皮很值钱,将来要是被划到上海,简直更有价值。谭松林嘴角撇撇,满脸鄙薄神色,姚富丽强按住怒火,说:“松林,你不会觉得老爷子这笔投资花错了钞票吧?”谭松林说:“为什么要请道士来做法啊,这里难道是凶宅?”
一直沉默的关佩珊忽然道:“这不是凶宅。”谭松林笑道:“那是过去,将来可不一定。”沈玉琨虽然和他不熟悉,却知道世间有这种人,说话做事都是为所欲为,可谓毫无忌讳。
这时恰好若兰回来,她皱皱眉毛,说:“谈这个做什么?我订个婚,你难道就没有更好的话题谈?”
谭松林头也不回道:“好呀,那咱们就谈个更好的话题——倪律师,我父亲遗嘱是怎么说的?”大火一下烧到乔治身上,这倒是他始料不及的。
谭松林皮笑肉不笑道:“这话题不仅我和若兰关心,估计咱们谭老爷的小姨子也关心着呢!”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姚馥兰,本来低头不语的馥兰瞬间就被点燃了,就见她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你这个禽兽!”
于是他们的样子,就像是一条狗看着另一条,下一刻不是撕咬就是走开。
令人奇怪的是,姚富丽竟然气定神闲,甚至嘴角还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