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半闹鬼
开车明明是很短的一条水泥路,几个人散步却走了很久,走到头后又开始折回桃源。
主干道上还有一户邻家的洋房灯火通明,然而一拐弯走上通往桃源的那条大道,世界便只剩下忽远忽近的鸟叫虫鸣。
这夜色有点凄清,姚馥兰有点怕,紧紧拉住沈玉琨的胳膊,为了缓解紧张,她开始哼唱一曲旖旎的小调,说是和朋友在南京玩时听到的。
姚馥兰不是那种对陌生人特别有警觉心的人,尤其是和若兰相比,她觉得眼前这位沈小姐要和蔼很多,况且对方有种深藏于心的坚韧,特别能够感染弱者,这使得姚馥兰很愿意和她聊天。
馥兰说我以前叫福兰,在一家俱乐部做女招待。今天倪先生竟然认出了我,他记性真是好啊,还问我为什么改名字,说到这里她调皮的眨着眼,沈玉琨道:“你怎么回答他啊?”
馥兰嘻嘻笑道:“我说玫瑰就算叫别的名字,也同样芬芳啊!”
后来姚馥兰提到姐姐和姐夫,显现出对婚姻的渴望,她甚至暗示自己随身佩戴的项链里,就有这么一位异性的照片,很明显,她对于这个人物并不肯多说。
沈玉琨觉得姚馥兰很可爱,只是一旦她和异性说话,神态总是难免有几分谄媚,这样的女孩子除了美和弱一无所有,而姚馥兰又执着的用这种方式在弱肉强食的世界生存,因此更多了几分稚气、甚至于天真。
她们身后约莫五米开外,两位男士也谈得热闹。梅傲生指指前面的沈玉琨,笑道:“其实沈女士的兄长,你也认识。”
乔治道:“哦,化工系的沈荃?”
梅傲生说咱们几个也不算生疏。乔治笑道:“别把我算上,我和他可不是一路人。”
梅傲生道:“别说沈荃了,沈小姐呢?你觉得若兰做的这个媒如何?”
这时他们前面刚好有棵柳树枝条挡住去路,乔治顺手掐下来一根柳条,道:“比她哥哥有趣。”梅傲生失声说:“这算什么评价?”
乔治笑道:“有趣已经是个很高的评价!笑世间的人,总把无趣当老实而已。”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不远处汽车喇叭声,迫不及待的催促他们让道。
然后就是一声刺耳的紧急刹车,在寂静空旷的深夜显得特别刺耳,原来是司机即使看见前面有人也并没有及时减速,几乎是离他们还有两三米的地方才刹车成功。
随即就见司机座位的车窗里钻出个男人的脑袋,他们看不清这人长相,这人却借着车灯看清楚了乔治和梅傲生,随即道:“呦,原来是乘龙快婿啊。”
梅傲生立即认出这是未来的大舅子谭松林,他那种冷嘲热讽的说话方式简直是他的注册商标。
梅傲生看上去很想紧走几步把那家伙扯出来理论,却被乔治紧紧拽住胳膊,于是他很快就恢复冷静,道“前面还有人,你开慢点!”
等到汽车绝尘而去,梅傲生再忍不住,冲着车轮唾弃道“荒谬!”
乔治拍下他的肩膀以示安抚,轻声道:“和荒谬的人争执更荒谬。”
一行四人很快就到达了桃源,除了门厅以外,桃源所有房间的灯已全部熄灭,唯一有活气的东西就是谭松林的汽车,那车子犹自朝外冒着热气,好像深夜里的一匹怪兽。
沈玉琨望着这座房子,心头蓦然兜上一种难受的感觉,她分明感受到这里弥漫着一种忧郁的气息,悲伤且深沉。
此时姚馥兰也停住脚步,小声道:“这房子看起来像一座阴森的陵墓。”
沈玉琨笑道:“我觉得它更像是一座供奉财富的神殿,谭老爷就是庙里最大的神仙!”
这下连姚馥兰也忍不住笑了。
此刻的谭松林正斜靠在门廊柱子上抽烟,黑暗里就见一点红色明明灭灭,犹如野兽的独眼,他早就听见大道上传来女人的笑声,那女人的笑声明亮,令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终于,他的妻子关佩珊拾级而上,她的容貌在昏暗的光线里根本看不清楚,就听见她和佣人的对话,声音低沉柔和。
梅傲生并没有理会谭氏夫妇,大踏步的冲进谭宅,直接朝楼上奔去。反而是乔治,向夫妇两个都问了好,还顺便介绍了沈、姚两人。
沈玉琨原本昏昏欲睡的神经,此刻却又被姚馥兰触动了,就见她低着头并不去看谭氏夫妇,手臂微微颤动,似乎与眼前某人的邂逅唤醒了她极少触及的情绪波澜。
可疲倦的波浪很快就又一次偷袭成功,沈玉琨只记得她浑浑噩噩的回到一楼客房,很快投入到梦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玉琨从睡梦中醒来,觉得有些冷,不由蜷缩了身体,在热闹的城市住的太久了,早就习惯了夜间各类的杂音噪声,这里的安静反而让她有些不习惯——这是无边无际的安静,是创世纪前未有人类的安静。
突然间,就听见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声:“啊!”
这一声尖叫后,她立即就坐了起来,令人奇怪的是,整个桃源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以至于沈玉琨疑心自己听错了。
然而那惨烈凄厉的叫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一个女人分明在喊:“鬼啊!”
随即就听见走廊里响起开门声、脚步声,二楼明显也有人下来询问究竟,沈玉琨披上外套打开门,就见乔治和梅傲生的背影,正在朝门厅方向跑过去,若兰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姚馥兰则脸色煞白,六神无主,看到沈玉琨后,立即扑过去拉住她的手。
乔治在大门口捉住了一个浑身泥泞的男人,说是“捉”,其实也没费吹灰之力,那人虚弱到了束手待毙的程度,一张满是皱纹的黑色面庞上,凸显着两只浑浊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只青蛙。
乔治一边暗自惋惜被弄脏了的睡袍,一边对赶过来的闫万喜夫妇得意道:“逮住了,这人是谁?”
闫万喜附身看看那人,摇头道:“不认识!倪少爷、梅少爷,别污了你们的手,交给我老闫吧!”
只见他上前一把拧住那人的双手,解开裤腰带把那人捆个结结实实,估计是力气太大了,那不速之客咧着嘴,发出了痛苦的喘气声,却并不说话。
沈玉琨注意到他的乱蓬蓬的头发里,夹杂着几片木料刨花,不由皱了下眉毛。
闫贺氏看着被俘的人,仿佛难以置信似的,朝后退了几步,若兰问:“阿姆认识他吗?”
闫贺氏摇摇头,若兰这才道:“春秀还好吧?”
经她这一提醒,大家这才想起来刚才的惨叫必定是春秀。这时就见闫家宝慌里慌张的从后花园一路小跑过来,气急败坏道:“姆妈,你快来看,春秀疯了!”
眼见得大家都要朝后花园涌过去,闫万喜连忙冲儿子道:“我看你才疯了,快把这人送到柴房,我和你妈去看看春秀,那丫头胆子小,估计是被这贼吓住了。”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倒又不好意思过去了,一群人里面只有若兰不是客,她便叮嘱闫家宝道:“给他点水和吃的,别让他溜了或是死了,春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是不饶他的!”
闫家宝把那人带走,闫贺氏忙对若兰道:“二小姐,你们休息去吧,家里进了贼,我和老闫待会再把前后院都看一遍,明天天亮了再清点,要是丢了什么,少了什么,我们立刻报官!”
若兰点点头,大家这才转身各回各屋,沈玉琨这才发现谭松林夫妇竟然全程都没有踪影,哪怕出来问一声都没有,若兰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望着一楼谭氏夫妇的房间,不无鄙夷道:“就算桃源被人一把火烧了,他们两口子也无动于衷。”
沈玉琨很少睡懒觉,何况夜里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只是略微靠着枕头眯了一会,天就亮了。
因为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铃声,她好奇地拉开窗帘,恰好能够看见前门,一位老者牵着毛驴缓慢朝谭宅而来,他身边跟着个哈欠连天的小男孩,身后的架子车上被油布和棉被捂得严严实实,饶是如此里面还是不断地朝外直冒水气,于是毛驴和祖孙两个看上去就像腾云驾雾似的。
这时就见谭宅里走出闫万喜夫妇,手里抬着硕大的塑料盆,那老汉见状连忙掀开油布以及棉被,用铁夹子和草绳从里面搬出方方正正的冰块。
管家夫妇正要把冰块抱到厨房里去,迎面撞上沈玉琨,闫万喜道:“沈小姐这么早就起了?”
沈玉琨笑道:“凌晨约莫五点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汽车响,也是来送货的?”
闫贺氏今天看上去气色很差,眉眼间很有一股悲苦的味道,她低着头并不说话,闫万喜只好道:“那是倪先生家的伙计,是来送公文,还有上海霞飞路面包房的点心,倪先生早餐只吃他们家的面包。”
沈玉琨感慨的想,这是多么骄纵的生活态度啊。
随即就见又有人开车来到谭宅,原来是送牛奶的伙计。
她刚想回屋,就听见若兰的声音道:“这里一天到晚都不断人,冬天的煤、夏天的冰、最新的报刊杂志、蔬菜鲜花,什么都有人送上门来。可见富人们即使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不妨碍他们享用外面的繁华。”
令人惊异的是,大清早她手里就捻着一根香烟,云吐雾的姿势很是老练。
若兰冲她笑笑,又指指楼外花园的方向道:“真是抱歉,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儿。我去看了春秀,估计是被吓住了,嘴里一个劲儿胡说八道,我让阿姆给她熬点安神汤,好好休息一下。老闫会去镇上找两个临时的女佣帮忙,唉,真是麻烦。”
沈玉琨问:“上午有什么安排?”若兰沉思片刻,说:“我们家的规矩,早餐一般是自助,供应到十点才结束,你们不如趁着早上凉爽,去爬下佘山。”
沈玉琨问你不去吗,她不断地摆弄手里的香烟尾巴,看上去心事重重。随即就听她道:“我难得逍遥片刻,哪里也不去。”
等沈玉琨梳洗好出门,就见梅傲生独坐在门厅,乔治正和关佩珊说话,大清早的,乔治的头发、衣服无一不收拾的整齐妥帖,尤其是他的鞋子,一看就知道是私人订做的软底鞋。
借着和大家打招呼的辰光,沈玉琨又打量了关佩珊,她是个皮肤雪白、身材纤细的女人,手腕上缠着一串佛珠,穿得旗袍样式也很保守。
她不大爱说话,乔治说上三句,她基本上能回一句,因此看上去显得很清高。据说她在一家医院的药房工作,堂堂谭家的少奶奶还在上班,倒也真奇怪,不过若兰不也有自己的工作吗。
这时就见姚馥兰慢吞吞的来了,她问了下都有谁要去爬山,随即也决定一同前往。
这趟旅程中,梅傲生在最前方领路,关佩珊紧跟其后,然而令人奇怪的不是他们说了什么,而是他们基本上不说话,就算是基本的客套都没有。
姚馥兰明显情绪低落,紧紧跟在沈玉琨后面,乔治倒是依然活跃,他跑前忙后,不停为大家介绍佘山,他说:“这里虽然是江苏境内,其实时常被人看做上海的最高峰,附近有十二座山峰从西南趋向东北,蜿蜒连绵13公里,如果登高远望,看上去还是很有山林景观的意味。”
一直沉默的姚馥兰或许是被路边的景色吸引住了,脸色终于稍微转好,沈玉琨则留心到山下不远处整齐划一的农田,喜道:“真是一派田园风光,馥兰你记得客厅里的油画吗,农民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饭、听福音,倒是很应景。”
这时,梅傲生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从天顶传来那样,冷漠而又疏远,他道:“沈小姐这种怀旧是富裕阶层的自娱自乐!不管画里面多么安详宁静,窗外又是鸟语花香,但画外的世界仍然要为吃饱肚子忧愁,我猜那副画里,全家没有一个人看过戏,学过字,那里的父亲可能很快就死于肺结核,女儿会染上天花,儿子能不能活下去,要看他能否捉到窗外唱歌的那只夜莺并且吃到肚子里去。”
他的这番话显得虽然愤世嫉俗了些,沈玉琨并不觉得奇怪,也许这才是谦谦君子梅傲生更为真实的面目。
但这话显然引起关佩珊的注意,她早就走在前列,听见这话便转身朝后回望,很难说她是在看梅傲生,因为她的眼神并没有落到任何一个人身上,由于身处高位,她看上去坚定、高大,像一座巨塔。
沈玉琨不由被她那闪烁的眼睛所震惊,真是一双美丽的眼睛,“漂亮”这个词儿都不足以形容,因为显得太浅薄了,不能够形容那双妙目给人带来的震撼。
于是沈玉琨尝试追逐她的目光,只见她所远眺的,无非也是山下的农田罢了。
她心想,这样的一位妙人,怎么会嫁给谭松林那样的公子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