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冰炭不投
沈玉琨一听到“倪宪宗”的名字却立即苦笑不已,沈玉琨的父亲沈杰晖可谓执北平法律界之牛耳,做过检察长、当过律师,最终还是投身于法学教育,而倪宪宗则是上海法律界的泰斗,只是对他而言,法律更像是升官发财的手段。于是两个人尽管打过交道,秉性脾气用冰炭不投来形容也不为过,倪宪宗觉得对方清高固执,沈杰辉则认为对方铜臭气太重,没想到沈玉琨这次来沪,竟然还要欠倪家人情。
终于,两个女孩的谈话又重新回到之前的轨道上。
谭若兰得意道:“我们考察了英德法以及俄国的油田,长了不少学术上的见识,傲生还在比利时做了全英文的演讲。”沈玉琨撒娇道:“你知道我最想听的不是这个嘛!”谭若兰瞥眼前排的梅傲生,好像有点忌讳似的,伏在她耳边说:“他不喜欢浮华的东西。”
沈玉琨质疑说:“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在巴黎即没有去逛老佛爷百货,也没有去枫丹白露宫?那你去欧洲做什么?”谭若兰睃眼男友,颇有些扭捏的小声道:“那都是咱们做女学生时最热衷的玩意儿,你也太肤浅了。”
沈玉琨把嘴一撅,抗议道:“我就是这么肤浅,没有舞会,没有时装,没有美食,还去什么巴黎?”
若兰不得已道:“实在是行程安排太满,不过总算去了趟博物馆。”说完这话,若兰脸上就露出噤若寒蝉的表情,小心翼翼的看眼前排的梅傲生。
沈玉琨不由得想,这不是我认识的若兰,她已经把自己变成向日葵。
这时她觉得轿车的椅垫有点硌人,不由把手伸到背后抹了一把,就见一片木材刨花黏在手上,若兰道:哎呀,父亲说过桃源那边雇了木匠在打家具,可怎么把这东西给弄到车里来了?
闲谈间说起这次订婚宴的其他客人,若兰强笑道:“有吴东大学的陈校长,还有我哥嫂。”她忽然停顿片刻,最后才不情愿地说:“或许她有什么客人。”
虽然没有明言,车里诸人却都明白,“她”是指继母,交际花姚富丽。
闫家宝秉承谭太太的嘱咐,在前往佘山的半中腰,将姚馥兰接上了车。如果说之前晴朗天空下的阴霾,还只是笼罩在若兰的心头,现在则直接浮上了她的面庞。她对新乘客冷漠得令旁人尴尬,之前车厢里欢快的气氛消失不见了。
姚馥兰大概也感觉到了车里气氛有异,于是愈发的小心翼翼。
她长得真是美,只是从她廉价的洋装上,可以推断得出她生活的窘迫,那猩红的嘴唇、鲜红的指甲,又说明这并非一个靠着女职员或者□□来谋生的女性,沈玉琨猜她的职业可能是女招待之类。
车子驶入江苏松江县境内,也许是道路两边的动人景致感染了若兰,她的情绪才稍微高涨一点。她见沈玉琨望着窗外发呆,伸手在她面前打个响指,笑道:“乔治可是一等一的律师,风流倜傥、家世又好,我觉得你们很般配。”
梅傲生从前排回头,似乎想说什么的,但终于没开口。
沈玉琨眼尖,立即道:“有什么内幕,快说!”
若兰见她终于对乔治产生了点兴趣,正觉高兴,就听见梅傲生字斟句酌道:“乔治就是太风流了,我看未必适合沈玉琨。”
若兰“哼”了一下,笑道:“男人形容另一个男人风流,通常很少贬义,羡慕的成分居多。”梅傲生一笑,不再说话。
他们的谈话油泼不进,姚馥兰好脾气的微笑着,仿佛在聆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教诲,当梅傲生被女友反诘后,她也笑了起来。很明显,若兰不喜欢她,甚至还用英文隔离姚馥兰和他们的交谈,带着点居高临下的野蛮,似乎又是一种暗示:你和我们不一样呢!
一旦面对阶层的鸿沟,人很容易变得刻薄。
别克车终于到达目的地,就见铁门外的铭牌上镶嵌着“桃源”二字,铁门内一汪巨大的水池由于倒映灯光的缘故,显得璀璨夺目,荡漾的水波反映在墙壁上、窗棂上,于是整座楼都在波动中摇来晃去。
姚馥兰喜道:“真是一座水晶宫!”梅傲生则惊异的望着这一切,整个人陷入异样的沉默,似乎那荡漾的水波将他内心深处久远的记忆搅动起来。
沈玉琨只觉得这栋宅院大而寂寥,尤其是当门铃一响,回音久久不绝,简直称得上凄切。
望着这沉寂犹如古庙的大宅,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就有人过来迎接,若兰见了闫贺氏,立即扑到对方怀里撒娇说:“阿姆,可想死我了!”
管家闫万喜对梅傲生笑容可掬道:“梅少爷,欢迎来到桃源!”梅傲生颔首微笑,闫万喜又朝他做个“请”的手势,道:“老爷和太太要明天才来,大少爷和少奶奶估计半夜到,晚饭已经备好,请各位放好行李就来一楼餐厅。”
他们几个缓步进入大门,不由都感慨:桃源真是一座令人眼花缭乱的豪宅!黄铜灯具、拼花地板、金陵十景的漆雕屏风、法式百叶窗、桃花心木家具,市面上所有的豪宅元素在这里都找得到。
接下来大家在仆人的引领下去各自房间。等到她们再见面时,若兰抱怨说差点找不到床,因为床单与壁纸的花纹竟然一模一样!她在客人面前,时不时为自己家的奢侈坏品味而抱歉,至于梅傲生本人,向来淡于奢华、乐于简朴,表示这样的家居氛围根本无法令人感到舒适,甚至认为会腐蚀斗志。
沈玉琨却不这样认为,她笑说:“释迦摩尼也是在富贵乡里大彻大悟的,可见只要有慧根,富裕并不妨碍体悟人生。”
梅傲生笑而不语,明显不赞同。
“啪,啪,啪。”有人一面鼓掌,一面缓步走下楼梯,那人走到沈玉琨面前,对她笑道:“说得太好了,简直是我的心声。”
原来此人就是乔治,他体态修长,西服扣眼上别着一朵盛开的山茶花,若兰看到他,立即热络道:“乔治!这就是我老同学沈玉琨,她素来是有假小子之称,老师们都喊她‘史湘云’,可惜她从来不喜欢打扮,否则也不至于穿着一双烂香蕉皮似的鞋子,就跑来上海了,哪里像个千金小姐?”
沈玉琨刚要表示抗议,乔治很恭敬的说:“沈小姐遇见劫匪还这样镇静自若,当得起史湘云的潇洒飘逸,至于是不是千金,鄙人以为并不在于穿什么,而在于,脑子里想得是什么。”
梅傲生听罢叹道:“你的口才还是这样出众,尤其是在女士面前!”
乔治并不理会,伸手朝沈玉琨握手问好:就见那女孩的浓眉下,有两汪幽黑深邃之处,那是眼睛的深潭与睫毛的从林,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相比若兰的时髦,她的服饰相对传统,可握手的时候通过她手掌的力度,乔治敢说,这手的主人必定活力充沛,也绝非一位温顺的女子。
若兰对于好友毫不吝啬赞美,相比之下,对于姚馥兰的介绍便只是寥寥数语,乔治做出凝神思虑的样子,忽而笑道:“姚馥兰?yourfriend!好别致的名字,闻之芬芳四溢。”被这样的翩翩公子赞誉,姚馥兰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意。
若兰特意指着两个紧挨的座位对沈玉琨道:“乔治是最佳晚饭伴侣,安排你们一起。”由于挨得很近,沈玉琨看得出乔治服装质地精良,尤其是他的手指修长且圆润,不像梅傲生的手,手指关节粗大且呈现出惨白颜色。
她正胡思乱想,冷不妨乔治道:“你在观察我吗?”
沈玉琨有些猝不及防。看到她脸红了,乔治则大笑起来。害得大家都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于是她干脆坦诚道:“我喜欢观察细节。”
再说春秀这天下午才起床,她一睁开眼,猛然就挺着身子坐起来,边上的闫贺氏被她吓了一跳,道:“还好吗?”
春秀没理她,连忙拉开窗帘,花园里没有人,地面平整如昔,一切都像是午夜的噩梦。
她问闫贺氏:“花匠没来吗?”
闫贺氏尽管觉得奇怪,还是温柔道:“他请假了,这老货,越是忙,就越是添乱,害得你舅舅上午忙了半天。”
春秀迟疑望向大门方向:空气里多了点陌生难以捕捉的东西,它弥漫在窗外、室内,漂浮在眼前,徘徊在脚底,甚至,它氤氲在闫贺氏的眼睛里。然而春秀却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觉得太阳穴不安的跳动着。
闫贺氏怜惜道:“家宝中午就出门去接小姐和姑爷了,太太要明天才来,要不你先躺着,厨房里的事儿有我呢。”
春秀忙道:“那怎么行,总不能又让你做饭,还让你端菜,我没事儿!”
到了晚间,春秀便担负起给客人们端茶布菜的任务,等闫贺氏的老鸭汤一上,诸人纷纷赞扬厨子的手艺超众,若兰更是得意道:“我家的阿姆,不管是中式菜肴还是西餐点心,都是一流的好手。”
只有沈玉琨注意到女佣苍白沉静的皮肤上没有一丝红晕,而且她眼神闪烁,看上去惊惶不安,连闫万喜过来送主食,都忘记去接厨具。还是若兰起身连忙帮忙接过,道:“让我来吧!”
闫万喜刚想说话,就听春秀揉搓着围裙,小声嘀咕道:“舅舅,今天花匠为什么不来了啊?”
闫万喜一愣,立即冲她瞪下眼睛,喝道:“正经差事都做不好,还操闲心?还不赶紧帮忙盛饭!”
春秀哆嗦着低下了头,若兰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说:“这地方还有花匠?”
闫万喜连忙道:“谈不上什么花匠,就是个做粗活的本地人。早上说是要请几天假,我想着那是个粗人,太太小姐们也用不着他伺候,就准了。”
饭后乔治嚷着要去散步,除了若兰说不舒服,几个年轻人都换了便装出门。
没有了谭若兰咄咄逼人的注视,姚馥兰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最佳状态,一会和梅傲生聊天,一会又和乔治谈笑。终于,她有点累了,便开始并排和沈玉琨聊天,然而她的一句话就瞬间打破沈玉琨的平静。
就听她小声道:“乔治是谭老先生的遗嘱律师呢。”
沈玉琨内心受到极大波动,不动声色说:“这是他刚才告诉你的?”
姚馥兰笑了,她说:“沈小姐,乔治这么精明谨慎的人,怎么会告诉我呢?”
答案不言自明,应该是通过她的大姐姚富丽,也就是谭太太得知的。
怪不得乔治对自己的态度有点古怪,沈玉琨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