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深宅血案
傍晚时分,金乌西沉,漫天血红的云霞,点燃了远方的天空,把一切都烧的遍体通红,连道路两边的零星点缀的几间黑瓦房,看上去都泛着红光。前些日子的初春轻寒,早已消失殆尽,空气里荡漾着夹杂着花香的暖风,吹得人熏然欲醉。
接连几天的大雨之后,佘山附近的土路上泥泞足有几寸深,简直寸步难行,但并不影响开车的人,司机闫家宝小心翼翼地驾着一辆豪华的黑色别克轿车,朝佘山的别墅区开。
他瞥了远方,这地方虽叫“佘山”,也不过一个百余米高的山坡,引人入胜的更多是那种青翠逼人的绿意,对于看惯了一马平川上海的人来说,这样的景致更显得特别。
闫家宝不由放慢车速,贪婪吞噬着眼前的绿意。
终于,车子驶入一条水泥路,只见两边矗立着几栋度假别墅。
车子又拐了个弯,晚霞犹在,路尽头的独栋洋楼里,门厅的灯已被点亮,迫不及待的欢迎着夜晚的到来。
管家闫万喜老早就守在门口,尽管他腿脚有点瘸,一看见这辆别克车,还是立即上前打开铁门,闫家宝摇下车窗道:爹,怎么是你来给我开门啊?春秀呢?
闫万喜脸上带着笑意,颇有点秘而不宣的意味,嘴上却仍然厉声道:臭小子,怎么这么晚?
闫家宝把车锁好,跟在继父身后,用着撒娇的口吻说:出上海后,我在半路上又载了个人,是个老头说要到佘山投奔亲戚,我看他打扮也干净,站在路边怪可怜的,就干脆顺路稍了他一段路。
闫万喜本来前面领路,听了这话就停下脚步,驻足回首道:胆子也忒大了!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老妪颤颤巍巍的走过来,嘴里道:家宝心善!见不得人受罪。来,快去屋里看你媳妇去!
闫家宝看看继父,这才一路小跑的朝平房过去,路过母亲闫贺氏身边时,被他老娘一把拉住,母子两个又嘀咕一阵,脸上都是笑嘻嘻的,闫家宝更是笑意堆的脸上都挂不住。
闫万喜道:“让他收收心吧,明天大少爷、二小姐他们都要来。过几天等二小姐的订婚仪式一结束,家宝就要跟着东家在华商银行学做襄理,做事可不能再冒失。”
闫贺氏听了这话遂将两手合十放在胸前,等到儿子走远,半响才微红着眼睛、斜着身子道:“民国十年的时候,家宝的亲爹出海失踪,我带着他等了三年,家里除了水缸,米缸油瓶都是空的。要不是遇见你,母子两个恐怕都要去讨饭了。”
闫万喜有点难为情,摆手道:“老黄历了,还提什么?再说,要不是娶了你,我也不会有家宝这个儿子,以后,还指望他给我披麻戴孝呢!”
闫贺氏道:“你放心,这儿子铁定是帮你养老,继承你们闫家香火。”
说完这话,两个人前后脚就进了屋,闫万喜突然道:“老婆子,你再去大门口看看铁门有没有锁好。”闫贺氏忙说:“这地方偏僻,小心些不为过。随即便转身原路返回。”
此时天空的火霞早就熄灭了,西方仅剩一星半点的亮光,除此以外就是水墨画般浓淡不均的黑。
闫贺氏脚小,走得不快,好一会才来到前门。
桃源一天到晚都很安静,然而到了晚间,寂静中又时常夹杂着枭鸟鸣叫,听上去就有些瘆得慌。闫贺氏刚到大门口,骤然就听到一声猫头鹰叫,她凛然一惊,飞速瞄眼前门上的铁将军便欲转身疾跑,几乎不敢细看周遭的这一片黑暗。
猫头鹰又叫了一下,声音变轻了,呼唤着同伴似的。闫贺氏不由按住胸口,轻轻的喘着气,两只脚好像钉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动。此刻,她的双眼已经适应这里的黑暗,因此也看得分明,铁门外站着个人!
借着独栋洋楼前厅的微光,可以看到那人的脸黑而突兀,一双大眼珠似乎又突出于脸庞之外,看起来整张脸都向外耸着。
闫贺氏平日里是个胆小的妇人,此刻却像中了魔怔似的,朝前紧走了几步,那人的脸看得更清楚了:他右额角有个约莫三寸的丑陋伤疤,看起来就像一只大蝎子,吸附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终于,四目相遇后便凝滞不动,好似钩连在一起,闫贺氏的脸顿时变得惨白。
闫家宝此刻正在和妻子春秀聊天,她是闫万喜的外甥女,从小就跟着舅舅在谭家帮忙。春秀长得好,更兼她心灵手巧,做事利索,大家都喜欢她。如今她刚怀孕,春日里的晚上仍旧怕冷,玉色竹布衫上还套了件青洋缎背心,正斜靠在白铜床上,拎着丈夫送的发兜笑道:“你怎么晓得买这种女人用的东西?”
闫家宝笑嘻嘻道:“佘山不是有个教堂吗,去年神父圣诞节布教时,我看见一个洋婆子是这样打扮的。”
话毕,他又看看妻子,觉得她脸色不好,忧虑道:“回头我给太太说,接下来几天少派你差事,找个本地的粗使丫头来帮几天忙好了,你放心,等我做了襄理,养活你们娘两个没问题。而且,将来你舅舅在租界的石库门房子也是咱们的,以后就算拿出来放租,也不愁吃穿哩。”
春秀嗔道:“将来的事儿,等你坐牢了襄理的位置再说!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天天躺在床上才累得慌。”
闫家宝笑道:“也是,就怕太太会使唤你,她的差事最难当。”
春秀笑笑,道:“无非是帮她装水烟,斟茶,绞手巾什么的,怕她做什么?”
说完这话,她起身想把丈夫的制服挂起,就听“吧嗒”一声,从他口袋里掉出来个木制的小马,闫家宝见了,立即把那小木马捡起来,这东西有些年月了,形态简朴却又颇有神韵。春秀不由道:“你爹爹的手真巧。”
这个“爹爹”指的却是丈夫的生父。
平常他们很少谈这个话题,今天闫家宝却很想说说,仿佛苦尽甘来,一且都有了终局似的。
就听他道:“我爹手很巧,能做木器活儿,他出海前做了一只木马留给我。说是睹物思人,见到小木马就好比见到了爹。”春秀道:“你对他还有印象吗?”
他眯起眼,笑道:“样子记不得了,但是我知道他总给我买东西吃,一回家就抱着我亲个不停。”
说到这里,闫家宝却又有些哽咽,低首摩挲着那小木马,春秀安慰他道:“你爹爹在天上看到你这样出息,又要有了娃儿,也会替你高兴的。”
春秀白天太忙,很早就睡下了,她记得临睡前,婆婆看上去忧心忡忡,连养生汤都忘记给公公烧。还是经她提醒,老太太才慌张张跑去厨房,捣鼓了半天也不见人出来,不知道里面忙活什么。
半夜她隐约听见轿车发动的声音,想着可能是隔壁邻居家,况且她身上又乏又困,转脸又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春秀实在是口渴得厉害,醒来时却发现丈夫并不在身边,她喊了一声没人应,便下地摸索着去外屋倒水喝。因为怕黑,外屋总是会点着盏煤油灯,可春秀发现今天那煤油灯却不见了踪迹,她记得自己昨日才都添了灯油啊。
正诧异间,春秀便听见外面花园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等她凝神去听,偏又不见了。
她想起有关桃源闹鬼的传闻,闫万喜每次听到后都嗤之以鼻,不仅自己不信,平时也不让家人提及此事。
黑暗中摸索着喝完水,春秀刚想回里屋,可在沉寂之中又隐约能听到那种难以捕捉的、模糊的窸窣之声,倒像是有人在做力气活儿,谭家这座度假别墅白天会有花匠来,但花匠从来不过夜,深更半夜会有这种声音?
春秀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仿佛动静大了就会被外面知晓。可一旦她爬上床,大约有了保护屏障,好奇心又怂恿着她扒在窗前,一点点的拈开窗帘朝外看:
小半边的残月还挂在天边,不远处的墙根下站着个人正在弯腰掀土,地上乃是一截木头桩子似的东西。这时,掀土的那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捡起煤油灯朝地上那截木头桩子照了过去,昏暗的灯光顿时在地上映出一个椭圆形的光圈,春秀赫然发现:地上有一张人脸,那张脸是长是方她看不清,但是那个丑陋的像蝎子一般的伤疤却看得一清二楚。
春秀用手指捂住心口,吓得整个身体朝后一倒,坐在了自己的后脚跟上。
沈玉琨站在高安路与霞飞路交界口等车。
终于,一辆黑色别克轿车翩然而至。车还没停稳,她和车里的女孩子骤然发出欢呼,谭若兰迫不及待道:“以前都说你是个假小子,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好了。”
沈玉琨摇摇谭若兰双手道:“你变瘦了。”谭若兰摸着面颊说:“哎,快别提了,和他去欧洲公务考察,能省则省,想舒服点又怕被他说太过奢侈,结果就成这幅模样。”
微嗔的口吻,不知是觉得政府地质局克扣过甚,还是责怪男友勤俭过度,但明眼人都能听出来她语气中骄傲的意味更甚。
谭若兰口中的“他”就是男友梅傲生,此时他也从副驾位置招呼她们:“女士们,先上车,还怕没说话的时候?”
沈玉琨刚上车,谭若兰这才想起来问:“行李呢?”
沈玉琨笑道:“刚才在法租界,被人抢走了。”
她的冷静比遭遇抢劫这件事,更令人感到吃惊,于是车厢里有刹那的空气凝结,包括司机闫家宝在内的几个人都仿佛不肯置信似的,半晌谭若兰才发出“啊”的一声,随即道:“你看上去好平静!”沈玉琨摊手道:“因为我知道哭也没有用,不过幸好也没有贵重东西,仅是几件衣服和一本书,如果去巡捕房报案的话,就要错过你的车子,索性随它去。”
梅傲生赞赏道:“沈女士真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度!”沈玉琨连忙纠正道:“就是怕麻烦而已”。谭若兰正色道:“是我疏忽了,最近法租界刚发生了一起抢劫军火的案子,闹得人心惶惶,我该派人去火车站接你!”
沈玉琨本想说不必介怀,就听谭若兰对闫家宝道:“车别开,我去对面咖啡馆打个电话。”片刻后她再上车,神情轻松之极,就见她拉着沈玉琨的胳膊笑道:“我托朋友帮忙,他和法租界巡捕房很熟,说肯定能帮你寻回行李,不能让沈小姐对上海租界留下这么恶劣的印象!”
沈玉琨笑道:“喔,口气好大!”
梅傲生也好奇地转回身询问是何方神圣,谭若兰一边示意闫家宝开车,一边回答男友道:“就是乔治啊,大名倪博文嘛,他父亲倪宪宗以前在法租界工部局做法律顾问,帮巡捕房侦破过好几个大案,这次订婚宴乔治也参加,人都已经到了桃源。”
正在开车的闫家宝听到这句话,嘴角不由动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