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露獠牙
此时的望海楼虽然焕然一新，突发的血案又为它染上阴郁的色彩。整个教堂几乎都没什么人，一楼大厅里寂静无人，圣母仍在高处遥望着世间的凡众，好像在悲悯近日发生的惨剧。
沈玉琨想起第一次来望海楼时见过的那位老修女，便通过门房打听她的住处。老门房摇头道：“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玛丽昂修女已经死了。”
沈玉琨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个老门房已经老得看不出年纪了，他的口音里天津腔调很重，浑浊的眼珠说不清楚是那种颜色，偶尔有点绿色的影子，偶尔又闪现出棕色的光芒，尤其是他的鼻子，比一般的中国人都要高，而他的头发早成灰白，已经令人辨识不出年轻时的颜色。
老门房见沈玉琨盯着自己，很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就道：“姚家大婚前就死了！姚家财大气粗要修教堂、赶走神职人员，不少人拿了钱就回去了，只有玛丽昂嬷嬷不肯，她前清时就从法国里昂来中国，家里早就没人了，你让她去哪里呢？”
沈玉琨咂舌道：“嬷嬷已经在天津这么久了？”
老门房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嗯”，他愣愣地望着天空，好像在思索旧日的时光，就听他喃喃道：“望海楼的老人们，大都在这里至少呆了50年，玛丽昂得有60年了吧？”
沈玉琨道：“那她是病死了？”
老门房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凶光，沈玉琨被他灼灼的目光打量的浑身不自在，就听他嘟囔道：“你们就没一个人存着好心想让望海楼平平安安！”
他越说越气，哆嗦着右手指着身后的教堂道：“这楼不行了！伤了地基，就算不塌，也撑不了几天！也就第一次那回盖得结实，后来都是偷工减料，这次重修更是胡来，那个傅青凤什么都不懂，连以前工程师留下来的图纸都不看，她的表弟还朝地下室存放什么货物，结果体积太大进不了教堂正门，还把镇楼兽给拆了，这分明就是想把望海楼给毁了！”
他说这话时，带着一股愤恨的怨艾，两只眼睛直冒火光，沈玉琨倒不怕了，反而有些同情，玛丽昂修女估计是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老伙计，现在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老门房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
她一直等到老人把话说完，才朝他鞠了个躬，准备转身离去。
就听老人突然道：“这位小姐，我知道你曾经和一位小伙子想要进这地下室的门，来吧，我带你进去看看，我知道哪里还有门！”
沈玉琨从地下室出来后，整个教堂空无一人，连猫狗都看不见一只。
那些没固定严实的门窗，经风一吹，哐里哐当的直响，楼道里的灯坏了也没人来修，忽明忽暗，越发显得长长的走廊幽深暗沉。这地方简直没有一丝活气，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不是来自四周，而是从心底里透出来。
她驻足在楼梯口，并没有勇气再上去。
“沈小姐，想不到这里见到你”，后面有人叫她的名字。
原来是姚少商，几天没见，他憔悴了许多，或许对于青凤的过世，他确实有几分货真价实的伤心。
沈玉琨道：“我来随便看看，你呢？”
他道：“我也是，过几天我就带着荻华去美国了。”
沈玉琨道：“陆小姐还好吧？”
他点点头说：“她就是有点情绪不稳定，所以婚礼上才让青风帮她出面，唉，接下来去美国，她可以继续求学也可以养病，都随她了。”
沈玉琨默然。
姚少商迟疑片刻，道：“那个杀害青凤的凶手玉琉璃，是什么来历？”
沈玉琨觉得他这话有点奇怪，如果是他亲手杀掉了白水晶，想必早就获悉陆荻华与玉琉璃的恋情，不可能对情敌一无所知。
她轻声道：“江湖人物吧！”
姚少商轻蔑道：“这种人我见过，姚家的财富和地位会唤起很多人卑劣的本能。当然，我也知道自己家，担负着很多罪恶。幸好荻华都不介意。”
他停顿一下，才道：“我还是很爱她的，打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种长梦苏醒的感觉，应该就是她了！”
见他还在塑造自己的多情温柔，沈玉琨冷冷道：“姚少爷，你不用说再这些话了，我和陆荻华都谈过。”
姚少商有些意外：“什么时候？”
沈玉琨冷笑道：“在你杀死白水晶之后。”
他的嘴角，浮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道：“是吗？荻华这么说？”
沈玉琨点点头：“还有，姚少爷，你托孙秘书造假的两幅画，确实手段高明。”
“不不不”，姚少商摆摆手，好像数学教授发现了一个方程式书写的小过错。
他纠正道：“你说错了，《醉归图》是他自己托人做的，《溪山图》才是我请他帮忙。要不是孙秘书急着用钱，被我抓到把柄，后面他也不可能这么服帖。”
沈玉琨道：“你就不担心画展上，黄宾虹站出来拆穿《溪山图》是赝品？”
姚少商得意道：“他不会开口，因为他一开口就会拆人一段姻缘，何必呢？又没有人委托他打假！中国人为人处世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再说了，如果他发现了，青凤肯定会出手帮忙。我知道真迹在青凤那里，她恨我父母巧夺豪取她的财产，想把原本属于傅家的那幅画拿回来，就这么简单。”
“你都知道”？沈玉琨说。
姚少商点点头：“陆荻华告诉了我，但是我一早就猜到了。”
沈玉琨道：“所以你知道拿幅假画出来没关系，因为真画的主人并不会故意为难姚家。并且你说服了父亲用赝品举办画展。”
姚少商叹口气道：“青凤这个傻子，拿画那天夜里被陆荻华发现、捉到把柄，所以才被她颐指气使，也不敢出声。”
他顿了一下：“沈小姐，我知道你很聪明，善于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真相，但真相无非如此。也就这点事儿了，不管是陆，还是青凤，都是你的好朋友，对不对？”
沈玉琨打断他的话，道：“前一阵，我看见码头的工人在运货，抱怨说有的绸缎已经发霉了。那批货应该是在地下室有一阵了。是不是因为仓库要留空位置，给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姚少商镇定道：“还不是水泥黄沙，石材？都是修望海楼的建材。”
沈玉琨笑笑道：“是吗？仓库里的国宝，你都打开看过？”
姚少商不再说话，而是冷冷盯住她。
“你赢不了，沈小姐”，他缓缓道。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赢你，只是你输了而已”，她道。
“不要说大话，姚少商从来没有输过。”
说完这话，他的神情开始变得十分亢奋，他靠着墙壁的身子绷得笔直，眼神里充满着扭曲而兴奋的光彩，似乎对自己的缜密计划十分自豪。
就听他道：“终于被你发现了，哈哈，比我原先预想中的要晚。不错，我借了白鹭山的子弟兵，只要给他们一丁点好处，就能令他们来卖命。然后再把几十只木箱子神不知鬼不觉送到仓库，别人都以为是装修用的材料。等到工人把这些木箱子搬上船运出了国境，一切就很好办了，以我们姚家在欧美的渠道，卖掉这些货还是非常容易的。我虽然不喜欢这些玩意，但想想他们都是美元，也就认了。我不像我的父亲，小打小闹做买卖，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姚少商洋洋洒洒，一口气说了好多，想必这么“伟大”的计划，在他心里也憋了很久了吧，如今终于可以找人倾诉衷肠，简直是生平一大乐事。
他笑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着急结婚了吧，说实话，我需要一个新娘，至于她是丑是美并不重要。陆荻华既然以为自己很有魅力，还故意跌倒在荷花池里用苦肉计，那我就如她所愿，满足她的梦想。”
答案揭晓的太快，胜利来得太轻易，沈玉琨有点不知所措。而且她发现，自己有点莽撞了，假如姚少商想对她不利，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接下来姚少商的一句话，彻底震撼到了她，就听他说：“我这个新婚妻子那点手腕和心机，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但我没想到，她还会杀人。”
沈玉琨惊异道：“你的意思，白水晶是她杀的！”
姚少商“嗯”了一声道：“我为什么要杀人呢，除非是威胁到我的计划，否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大概以为那个女人是她的负心情郎，所以趁着对方没戒心，上去就是一刀，还真把我吓了一跳！”
他模仿着她的样子，狠狠比划了一下。
他用匕首的方式，就是玉琉璃曾经叮嘱过自己的那种，想来玉琉璃也这样教过陆荻华。
沈玉琨惊得说不出话。
他露出阴险的笑容道：“我连抢劫国宝的大事都承认了，会在这种小事上撒谎。是的，她是魔鬼，但我也是，和同类在一起多好！”
姚少商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朝沈玉琨一步步的紧逼过来。
他终于恢复了野兽的原形，竖起了背上的毛，露出獠牙，压低肩膀，喉中发出低吼声，似乎在琢磨着如何攻击对方才能一招致命。
内心的恐惧不可抑制地一阵阵涌上来，扼住里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