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响尾蛇
就在她犹疑的片刻之间，徐秀瞧出了端倪，说：“沈小姐，你怎么啦。”
沈玉琨忙道：“一路上都在想，这批宝贝马上就要南下，再拿出来重见天日，也不知道什么年月了。”徐秀笑道：“不会太久，我就不信，日本人还能真占了中国不走了？”
沈玉琨问：“秘书处在哪里，看完以后，我想再去见下孙秘书？”
徐秀听了这话，审视她片刻才道：“呦，孙秘书办公的地方，就算我说了，你也找不到，要不我先带你去吧。”
国民政府管控下的故宫博物院，除了各个院由人分管，剩下的便由秘书处直接监管，可见秘书处在故宫的地位非常高。听说此番国宝南迁，由秘书处直接监管打包的文物也很多。可到了秘书处所在的院子，连沈玉琨这样的外行都能看得出，秘书处的箱子明显装的比较混乱，没有宁寿宫专业，连木箱子上贴的纸片都没有统一尺寸，有的长有的短。
徐秀解释，贴“长”字的就是长春宫中的东西，“皮”字是代表皮质类文物的箱子，“永”字里面全是珠宝等等，不一而足。
令她吃惊的是，光秘书处负责打包的字画，就有9000幅！
这有点超出她的想象了，可能皇宫内院，连有点头脸的太监屋里，都会挂着价值连城的古画名品吧！
徐秀先把她领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说要去先和孙秘书打个招呼。
沈玉琨环顾周遭，就见这是个不大的单间，仅有一套办公桌椅和一个书柜，令人惊奇的是书柜顶端有个玻璃盒子，比鞋盒大不了多少。里面似乎有条枯木，样子黑黢黢的不甚起眼。
沈玉琨按捺不住好奇，踮脚想要去看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就见那枯木忽然动了一下，立刻就多了两只绿莹莹的眼睛。
她被吓的朝后倒退好几步，就听见徐秀爽朗的笑声从门口响起来，她道：“这是我救下来的一条蛇，你别怕。”
徐秀确定玻璃盒子紧密严实，这才放心道：“走，孙秘书有请。”
沈玉琨终于见到了孙秘书，这是个心事重重的中年人，脸色焦黄。早春天气，并不热，然而他看着地上的木箱子，还是不住地擦汗，说：“来来来，徐秀，这都怎么装的？为什么不像总务处那样，花钱请外面古董店的人来打包？”
徐秀道：“孙秘书，那也得总务处愿意给我们拨款啊，就这些，还是咱们彻夜加班加点给打包出来的，虽然没外面的人弄的好看，好歹是结结实实，路上颠簸不会有差错！”
孙秘书叹口气，这才发现了沈玉琨，他道：“沈小姐来了，你父亲还好？”
徐秀知趣的走开了，沈玉琨和他寒暄几句闲话，才道：“我前阵见到一幅《醉归图》，有人说是真的。”
孙秘书头也不回，仍然看着手里的东西，道：“市面上的假货太多了。”
她坚持道：“不，那幅画确实是真的，因为张先生说它是。”
孙秘书转过头，脸色有变，看得出仍在强做镇静，就听他低声道：“哪位张先生？”
沈玉琨笑笑：“还能有哪位，你的老上司啊！我猜他监守自盗以后，日子难捱，就把一些存货拿出来出售。”
“怎么可能！”
孙秘书脱口道，他脸色颇红，看得出情绪激动。
然后他也发觉自己反应过激，这才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玉琨面无表情道：“那是什么意思？”
孙秘书额角的汗更多了，他用长袍的袖子擦拭了汗珠，深呼吸一口，这才缓缓道：“总之，既然政府已经有决断，咱们做小吏的，也不能指着白纸黑字，非颠倒过来说吧。”
沈玉琨笑道：“官字两张口，说黑说白都是官，政府也有犯错的时候啊。再说了，乾隆皇帝收藏假货，又不是什么秘密，说不定内务府里本身就有不少赝品。”
孙秘书失去了镇定，道：“沈小姐，不能乱说！”
如果今天不是沈太太介绍她来，沈玉琨觉得这位孙秘书肯定会把她扫地出门。而且，孙秘书如果和她打官腔，耍太极，都在意料之中，但是这样沉不住气而且敏感焦躁，实在出人意料。
她情知多说无益，便告辞离去。
徐秀见她从院门出来，立刻跟上去，两人一路无话，好像做错了事的两个宫女，默默无言的沿着宫墙边儿，一前一后的朝北门而行。
半晌，徐秀才道：“他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吧？”
不等对方回答，徐秀就道：“孙秘书口碑很好，但是运气不佳，他是张先生的同乡，读了师范、娶了媳妇，谁知道媳妇难产差点没了，最后留住一条命也做不了什么重活，他家老太太也病倒了，老家遇了水灾还管他要钱，他哪有啊。最后呢，听说是晚上下了班，还去兼课、写稿子，拉扯着一家老小。”
沈玉琨道：“你们这里，好歹吃皇粮，工资那么低？”
徐秀道：“少得很，连教育局都比不上。虽说是到处都是财宝，随便一个都老鼻子钱了，可也只能看，不能拿，再眼馋也没用。”
言罢，她转身看看沈玉琨，道：“沈小姐，我觉得你根本不是来珍宝馆的！”
沈玉琨见她笑得狡黠，倒是非常可爱，她也笑了，道：“那你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
徐秀突然停住脚步，四下里看了下，其实这地方人很少，目之所及也就她们两个能喘气的，但徐秀的谨慎多疑的情绪还是传染给了沈玉琨一点，让她莫名其妙感觉到了紧张。
她也不由四下张望——偌大的紫禁城，好像就剩下了她们两个，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恍惚间她好像不再是自己，外面也不再是民国，她与徐秀仅是两个小宫女，彼此间交流着一件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紫禁城，会令人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沈玉琨的思绪在不安中流转，也不知道徐秀又说了什么，只是懵懵懂懂跟着她，又被送到了神武门，直到拉洋车的问她要不要车，沈玉琨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好比从一个大梦里惊醒过来，而她的手心，则被人塞了张纸条，上面有一行娟秀的笔迹：
孙秘书最近有点奇怪，你可以多关注下他。
沈玉琨旋即对拉洋车的说：“带我去大眼胡同！”
大眼胡同的茅平四，是沈玉琨可靠的朋友，她托他打听下故宫博物院的孙秘书。
过了两天，茅平四就有消息了，他说：“那人最近发了财！家里人以前荤菜都不常吃的，最近媳妇常去肉店买羊肉，而且买了都用布盖着，不叫人知道。他去天津出差，都住十块钱一间的旅院，补贴才三块。你看，这人阔绰吧！不过他家房子还是老的，没换，身上也没见身上添多少新衣服和首饰。”
说到最后，茅平四感慨道：“这人还算存的住气，要是我发了财呀，天天去六国饭店下院子，再买两个丫头伺候我妈！”
沈玉琨逗他道：“得了，买丫头是伺候自己吧！”
她准备去趟天津，好和玉琉璃汇合，顺便再把白水晶带过去，她整天一个人在客栈，肯定闷得要死。
这天晚上，沈玉琨正在房里整理行装，就有仆从说外面有人找，仆从大概是怕她意外，特意道：“好多人！”
沈玉琨吓了一跳，出门一看，可不是好多人！
为首的一个就是陆荻华，好久不见，她清减了许多，大半夜的出门也只是随便披了个外套，可见是很匆忙的赶过来。姚少商则跟在她后面，看上去有些疲倦，倒还精神。
见她意外，陆荻华有些难为情道：“沈小姐，让我在你这里住几天，我妈一刻唠叨不停，实在吃不消。”
沈玉琨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问，连忙让仆从安排房间，就见跟着陆荻华来的还有个她家的老保姆，那老人抱着几件衣服，跟在陆荻华后面，趁着她去更衣，对沈玉琨小声嘀咕道：“小姐说要取消婚约，老爷就发脾气，地动山摇的，还问她怎么不去死，哪怕出家也好啊。”
沈玉琨看看姚少商，他很不安，好像犯错的小孩子，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好一会才道：“我最近工作和家里事儿跑不开，冷落了荻华，昨天她打电话说想见我，我就坐了今天下午的飞机从广州回来，立刻就来找她，哪知道她就说要解除婚约，我也是晕了，竟然直接去问陆先生和陆太太，想知道这究竟是荻华一个人的主意，还是沈家对我哪里不满意。”
尽管知道陆荻华和玉琉璃的事情，沈玉琨也没想到她竟然会真的主动要求解除婚约。
她有点意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劝慰，只好让姚少商放心，让老保姆回去给陆氏夫妇带个信儿。她这边忙忙碌碌安排好，又亲自给陆荻华送热茶，哪知她已经入睡，手里还握着手帕，看上去像一个哭完才入睡的伤心孩子。
沈玉琨怜惜的想，她在北平可能真的没有什么知心朋友，这才在第一时间来投奔自己。
第二天清晨，陆荻华竟然不见了！据家里的仆从说，天刚亮就看到她穿戴的整齐独自出门，看上去倒是高高兴兴的。说是中午前肯定回来。
沈玉琨原本说好了去接白水晶中午一起乘火车，为此只好在家里等候。
果然，时针刚过十一点，陆荻华就回来了。令人意外的是，她像是生了场大病，整个人面色灰白，眼睛黯淡，面颊失去了红润，看上去像一颗蔫掉的红苹果。沈玉琨分明记得昨天深夜见到她时，虽然光线昏暗，她还没有这样的失魂落魄啊！
沈玉琨上去扶住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陆荻华冲她笑笑，她惨淡的笑容简直令日月无关。
这时，就听见前门传来高跟鞋噼噼啪啪的脚步声，随即就是白水晶的声音：“沈小姐，我等不到你，就自己找过来啦，咱们什么时候去天津？”
沈玉琨暗叫一声不好。
果然，陆荻华看到了白水晶，刹那间，她脸颊上现出一种肺结核病人才有的潮红，双眼中放出凌厉的光茫来，那一刻，她好似一条警觉的响尾蛇，尾巴不住地铃铃作响。
沈玉琨有点被震慑住了，竟然忘记了说话。
白水晶也有点懵了，她只觉得眼前的女人，双眼闪烁着炙人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