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桃花源
接下来又抬出个五花大绑的家伙，黑袍人说这是个通贼的，让给丢到乾坤洞。那人面露惧意，发出凄惨的叫声，苦苦哀求道：“用枪杀了我，不要把我丢到乾坤洞。”
沈玉琨刚想问乾坤洞是什么，就见那黑袍人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香炉，点了一炉香，随即在胸前画起了十字，口中喃喃有词，既像和尚念经，又像自言自语。人群中渐渐此起彼伏，众人都随之念念有词。
他们念的东西，沈玉琨根本听不懂，像是圣经但是又夹杂着方言，仅仅听懂“圣父圣子圣灵”之类的词汇。渐渐的，她觉得有点气闷，仿佛喘不过气儿似的，令人奇怪的是，再去看那黑袍人，竟然觉得高大许多，连同他身后的那个黑胖子洪老大，都宛如天神降临，这种感觉令她心中徒生敬畏，只想匍匐在脚下，与众人一起膜拜欢呼。
终于，全体民众都跪拜在地，开始齐声吟诵道：
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
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
临军称将勇，玩洞羡诗雄。
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
沈玉琨虽然也跪了下来，却又觉得这样情景很可笑，自己怎么也成了愚妇愚民呢？
她咧下嘴，有种放声大笑的冲动，刚发出“啊”的一声，就被白水晶迅速捂住嘴巴。
玉琉璃转身，朝姐姐伸了个大拇指，好像赞她反应敏捷。
好一会，人群才缓缓起身。
那黑袍人做个手势，示意身后的人讲话。就听那洪老大开口道：“日子艰难，今夕不比往日。以前倒一口墓，能够全镇人一年半载。现在剩下的都是些穷酸墓室，值钱东西太少，更兼有些人，拿着大家一起拿命换来的货，中饱私囊，可不可恨！”
众人道：“可恨！”
就见那洪老大瞥了眼玉琉璃，颇为意味深长，这才继续道：“如果再不想法子求变求新谋出路，上对不住祖宗，下对不住全镇人的重托。我只问你们一句话：大家伙愿不愿一起发财？”
众人道：“愿意！”
洪老大很是满意，笑道：“大家还记得十多年前，孙大帅那个活计，我们出了两百子弟，就拉回家无数的金银，养活了多少人！隔了这么多年，现在又有这样的机会。”
有人问：“我记得，那次是去盗乾隆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坟，这一次是谁的，秦始皇的坟吗？”
众人大笑。
洪老大斩钉截铁道：“这次我们不盗，不偷。”
有人道：“那就是抢喽？”
还有人道：“盗又怎滴？清朝皇帝的老儿的宝贝，本来就是属于咱们的。”
众人议论纷纷，一位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站出来异议道：“我们白鹭山，一不打家劫舍，二不杀人放火。大当家要把话说明白，到底是做什么？”
白水晶转身对沈玉琨骄傲道：“这是我男人，也是这里的二当家。”
随即就见二当家道：“如果真是抢，大当家说的这事儿，我以为不妥，万一败露被国民政府发现，等于把白鹭山的人都送上绝路，一定会出兵剿灭，咱们的祖先在这里隐姓埋名六十年，为的就是保全后世子孙，如此一来，不就尽被葬送了吗！何况如今东北又来了日本人，局势越发复杂，咱们不能冒险。”
洪老大说：“不想法子求变，日日住在这里，省吃俭用，背朝黄土，背朝天，这样的安稳日子，不要也罢。日本人算什么？他们能攻占东北，只能说官兵孱弱，我们白鹭山的子弟可不怕，当年咱们的老祖宗，可是纵横大江南北骁勇善战！”
张培基原本一直默默无言，听到这里，不由轻声道：“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那洪老大忽然道：“玉琉璃，你虽然年轻，以前我和二当家还要叫你一声师兄，你来表个态。”
白水晶听了，朝弟弟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说。
玉琉璃道：“我刚从外面回来，不知道大当家说的大计是什么。我只知道，如今外面的世界，和往昔不同，军阀混战已经告一段落，日本人狼子野心，占领东北三省，或许很快就会南下，占领北平也极有可能。咱们白鹭山谈不上什么护国护民，可想在乱世谋得太平，引火烧身终归不明智。”
洪老大双目灼灼，盯着他良久，才道：“这也像你玉琉璃说的话。不过接下来有大买卖，别说你娶媳妇的钱，养老钱都有了，难道你不要？”
玉琉璃笑笑，道：“远水救不了近渴，我已经两年没下墓了，今天地上的这批货我不要，请再给我口小墓。只要做几笔小买卖，我也用不着发什么财。”
洪老大干笑几声，看看张先生和沈玉琨：“好吧，你是急着娶媳妇吧？连老丈人和媳妇都领回来了。”
众人大笑，洪老大也尽力做出宽容的笑意。
张培基忽然插嘴道：“当家的，哪怕没有钱，凭我们父女的本事，就算到了北平和天津地面，坑蒙拐骗乞偷抢讹外加卖艺，照样能挣出嚼谷钱！我闺女看中的是玉琉璃的人才，咱又不是那矜贵的人，不用金山银山才嫁人，是玉琉璃怕我们父女受委屈，才说要多赚点。”
看到张培基洋洋得意，沈玉琨咬牙切齿：这老头话特别多，什么都要掺和一把，还觉得自己特有本事。
洪老大只是笑笑，之前行刑杀人的的路七里忍不住道：“当家的，有些人既然不想干，要么滚，要么一枪毙了，不用跟他们那么多废话！”
人群中发出一阵嗡嗡声，不少人替玉琉璃鸣不平。
白水晶喝骂道：“路七里，我弟弟下墓斗僵尸、闯机关时，你只会被吓得屁股尿流哇哇哭。我才不怕你，你也只配杀女人和赌徒。有胆你来呀！”
众人大笑。
洪老大止住路七里，对玉琉璃说：“行，再给你一口墓。”
诸人分好地上的宝物，集会散去，众人慢慢各回各家。
沈玉琨忍不住嗔道：“老夫子，你刚才瞎说什么？”
张培基愣住了：“我说什么了！”
她跺脚道：“就那些金山银山嫁人的话。”
张培基哈哈大笑，才正色道：“丫头，你不觉得这地方邪乎吗？”
沈玉琨道：“啊呀，你也发现了，我向来不信鬼神，更不信真的会有上帝显灵，刚才竟然也不由自主的跪拜了！”
张培基道：“和那个香炉有关。我当时屏住呼吸，不过后来看见你们都跪，我也跪了。”
沈玉琨佯怒道：”太过分了，老夫子都不提醒我，还说要当师傅呢，罚你晚上没肉吃！”
张培基急道：“实在是来不及啊。”
他看看周围，这才小声道：“丫头，我觉得白鹭山与其说是村庄，不如说更像一个军事重镇。”
沈玉琨奇道：“你不刚才还在那里背诵《桃花源》？”
张培基摆摆手，说：“桃花源再美，只要人多了饭不够吃，终归是要不安宁的。而且我发现，这个镇子里的人之间不是血亲，就是姻亲，所以我才觉得咱们必须装作玉琉璃的亲眷，日子也好过一点。否则一旦发生什么纠纷，外姓人最先遭殃。”
这个晚上他们去大厨房吃饭，乃是馒头和肉汤。
看那肉汤，漂着星星点点的油花，里面的萝卜堆的比肉还多。老夫子没了大块肉吃，只能唉声叹气。沈玉琨见状，走到玉琉璃身边，低声道：“你们这里，就没有可以点菜吃的地儿吗？”
白水晶听见了，叹道：“没有。我知道你们想吃肉，要是以前，这里还时常能吃到扣肉和酿豆腐，现在真不行了。”
一夜无话，玉琉璃说好了来日清晨带他们去看日出，可沈玉琨一向不肯早起，如今又不用赶路，哪里愿意爬起来呢。
第二天等到她睁眼，太阳早就高高挂起，她来到厨房，就见灶台上的粥还在冒热气，水瓮里结着冰，边上有一个窟窿，估计是早上做饭时用擀面杖使劲敲开的，非如此不能往外舀水。
没想到北平的柳树都发芽了，这地方晚间还那么冷，竟然能把水冻上。
她给自己盛碗粥，哧溜哧溜的喝完，才发觉外面很安静，只有老夫子的咳嗽声和树上的鸟鸣，并没有玉琉璃姐弟一丝一毫的动静。
忽然听见大门一声响，像是有人一脚踢开。
屋外刹那间安静了许多，老夫子的咳嗽声和鸟鸣都消失了。
沈玉琨只好强硬着头皮去开门——昨天那个杀过人的路七里来了，枪口正对着她，口中道：
‘你们哪里来的，为什么不到圣父那里登记身份？”
张培基有心从口袋里拿出眼镜好看清局面，沈玉琨见状连忙制止，怕那汉子误会，以为老先生要掏武器。
因为那路七里表情十分不善，随时有开枪的可能。
她做了个勇敢的决定，独自一人，双手空空走向他，像老熟人那样招呼对方。
这一小段路，走起来无比的漫长，就听她说：”我们爷两个平常无非跑江湖，做点小买卖，比如古玩字画，玉器珠宝。咱们初来宝地，不懂规矩，该做什么，您尽管说！”
路七里听了，稍微松懈了一点，枪口慢慢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