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鸿门宴
走了约莫半里路,就见几件草房,门口有个小男孩,远远看见他们三个,哧溜一声就不见了,估计通报大人去,不一会就有个独眼龙,笑呵呵出来迎接,但笑得勉强,一看就戒心满满。
玉琉璃拱手还礼,彼此寒暄一番,只说带了两个朋友要回白鹭山,路过此地借宿。
“贵客啊贵客”。独眼龙迎接他们几个进屋,不住上下打量易先生和沈玉琨。张先生穿着藏青的棉布长袍,沈玉琨是灰色的袄裤,梳着长辫子,看上去倒像是落魄江湖的一对父女。
他先是交代一个中年妇女上茶、做饭,和玉琉璃寒暄了好一阵,说些生意好不好之类的话,絮絮叨叨。沈玉琨察言观色,猜度这独眼龙应该是玉琉璃的下家,帮他脱手那些珠宝或者古董的。
她原以为北平潘家园,最多带上鬼街,要不就是些专门做西洋人生意的商行,就把这类买卖全部囊括在内了,哪里想到离京百里外的枯树林还有这样的店,真是虾有虾路,蟹有蟹道。
饮过一盏茶,玉琉璃方道:“咱说话不绕圈子,张老板,我做生意,向来不赊不欠。念在你们是老主顾,才留了点尾款,那时候是节前,你们说手头紧,周转不过来。可这次你们压的时间也太久了。我在北平听说你们是找到了大主顾,看不上玉琉璃的货了?”
他闲闲道来,不紧不慢,脸上含着笑,却比虎着脸更有威严。沈玉琨原先只看到过妖娆美艳的女郎徐淑来,嬉笑自如的少年玉琉璃,没想到他板起面孔谈生意,又是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
独眼龙咯咯笑道:“这是谁在兄弟眼前下的蛆?玉琉璃的货我们还看不上,那不是自绝门路吗?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今年节前,我们确实从北平收了几件好货,但是马三谨慎,不敢立即出手,钱都被这批货占住了,就有点周转不过来。”
玉琉璃心平气和道:“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不如拿出来给瞅瞅,也让咱们心服口服。”
独眼龙犹疑一下,有点不情愿,玉琉璃笑道:“你知道我眼尖,怕拿出来没有颜面,也就算了。”独眼龙被他一激,说:“真金不怕火炼,我只怕你不识货!”
他随即亲自拿出来一个长长的木匣子,小心翼翼打开,原来是一卷长长的古画,纸面已经泛黄,上面是五个唐装男子骑马击球。
张培基眼中一亮,立即起身趋近想要细看,独眼龙朝后一退说:“老先生,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名画,一定要小心了。”
玉琉璃见张培基脸色不对,道:“他是北平有名的师傅,最擅长鉴别古画,我这次请他回白鹭山费了老大劲,如今你有机会白占我便宜,还不赶紧请人家给你相相。”
独眼龙半信半疑,见张培基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来一副眼镜,架势倒挺足,便让手下给拿出一幅放大镜,张培基借着放大镜,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独眼龙几次想问都忍住了。
忽见张培基脸色煞白,朝后一坐,喃喃道:“这是《五王醉归图》的真迹。你看,它上面有乾隆、嘉庆、宣统皇帝加盖的印章,在清室内务府的《石渠宝笈》中也有提及!”
玉琉璃道:“您以前见过吗?”
此话一出,大家才发现张培基眼已经饱含着两包热泪,沈玉琨立即明白,此番南京政府宣告天下被张培基监守自盗的清廷藏品中,必然就有这幅《五王归醉图》!老先生没想到能在这穷乡僻壤见到真迹,虽然只是其中的一幅,可不是也替自己沉冤昭雪了吗!
玉琉璃也立即想通了这个道理,他皱眉道:“看来是有人调包了?”
独眼龙以为他们说自己的画被人调包,大急,张培基忙道:“这位先生莫要误会,我们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但无论如何,你这幅醉归图却是货真价实的真迹,是元代画家任仁发的作品。”独眼龙大喜道:“我兄弟也说这叫醉鬼图。元代的鞑子们真是爱酒,画一幅画也要起这鳖孙名字!”
“谁在那里鳖孙鳖孙的骂呢?”
有人冷不丁在门外说,随即门帘一挑,一股冷气袭来,一个红脸的汉子笑嘻嘻进来,玉琉璃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脸上也只是淡淡的:“马三,几个月不见,听说你连书画买卖都开始做了?”
马三搓着手,叫人端来酒,也不热热,直着喉咙就惯下去,直喊痛快。
这才道:“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谈生意。”
此人虽然咧嘴笑着,一点不面善,可谓凶相毕露,他来后,虽然又添了酒菜,可也完全变成了一出“鸿门宴”。那妇人先是端上来一只鸡,马三骂骂咧咧道:“嘛玩艺儿!也不剁一剁,囫囵个儿地端上来,叫人怎么张嘴?快把银筷子拿来!”
独眼龙毕恭毕敬递给他一只银筷子,马三就用银筷子去“剪”鸡。随着一阵“咯咯吱吱”声,就见那只鸡连骨带肉被撕成寸断。玉琉璃冷眼旁观,见他顾盼得意的样于,觉得十分可笑,没有理他。独眼龙大概以为对方软弱可欺,说一声“请”,便夹了一块鸡骨头递过来。出于礼数,玉琉璃端起一只碟子相迎。
岂料那块鸡骨头递到碟子上方,对方竟不肯松筷子,独眼龙斜睨着玉琉璃说:“这年月日子不好混,没本事,骨头也啃不着。”
玉琉璃淡然一笑,拾起面前那副筷子,慢慢插入对方筷子的缝隙,只轻轻一拨,那块鸡骨头便“咯噔”掉落在自己的碟子里。玉琉璃随即就把碟子送到张培基面前,说:“老爷子,这里您年岁最大,您先吃。”
马三见同伴“栽”了,再也沉不住气。顺手夹起一片火腿,径伸至玉琉璃唇边。沈玉琨这回算是看懂了这招的阴损,不张嘴,表明胆小无能,张嘴,马三就可以趁机在对方口中捣牙戳喉,不死必伤。
想到这里,她不由替玉琉璃捏了一把汗。
果然,玉琉璃刚一张口,那双长长的银箸便直插进去。可是,这时玉琉璃已将箸头牢牢咬住,再一发功,箸头即被切断。接着,他轻轻一吐,只听“铮铮”两声,被咬断的箸头,像两根寸把长的钉子,真戳戳地钉在桌面上。一时间,弄得马三一个满面羞惭,忙赔不是。
独眼龙看得目瞪口呆,沈玉琨不由对玉琉璃刮目相看,再去瞧张培基,老先生面不改色,仍然埋头吃菜,几乎把一只鸡吃得仅剩个鸡架子。玉琉璃笑意盈盈,望着马三,又指指张培基和沈玉琨说:“我要真是存心来找茬的,还能带着这一老一小?”
独眼龙听罢,起身朝马三耳中嘀咕几句,马三不时瞧瞧张培基,不时又去瞧瞧那副古画。半晌才起身,重新倒了酒道:“是我眼皮浅,不识人,不识货,得罪了玉兄弟,货款我马上就叫人给你备上,刚才的事情,也是我忒鲁莽了。主要是江湖上有人传话,让我们以后不要再做玉兄弟的买卖,说你的货不行了,我本来也不信,哪知道有人送了一批货,我请人给相看了,都说是真迹,一幅画能顶得上我卖十个大瓷瓶子。再加上来者口气凶悍,我焉有不从之礼?”
玉琉璃沉吟片刻,便说:“你也是太轻信,凭什么他能给你搞到大买卖,我就不行?我要不是手里有十拿九稳的货源,也不会从北平请了这位鉴定古画的何先生,和这位鉴定玉器的何小姐,老先生的本事你们已经见识过了,如若不信,你再拿来几块古玉,让他闺女给你说道说道,保准你心服口服!”
沈玉琨听他大言不惭,就知道他目的是哄骗这黑店不敢拿他们三个人怎么样,毕竟这里歹徒凶悍,只好用将来的大买卖来诈他们一番,可这玉琉璃吹牛也真是不打草稿,竟然说她是鉴定古玉的行家里手,万一马三真的拿来一块,她可该怎么胡扯才能不露相呢?
马三听了玉琉璃的话,皮笑肉不笑道:“你本就是一尊活佛,又带了两尊真佛,我哪里还不信呢?”
说罢这话,连忙喊人重新把饭菜上灶回笼热热。
饭毕,玉琉璃趁着马三和独眼龙不在道:“几次三番,有人要置我于死地,如果只是有人交代让江湖上不要做我的生意,马三犯不着出杀手,可见这地方不能久留。”
沈玉琨道:“那咱们尽早离开这鬼地方,接下来该怎么走,听你的。”
张培基虽然想着自己的冤屈,想尽快搞明白是谁调换故宫的画作给他栽赃,奈何现在这个节骨眼保命要紧,并不是纠缠此事的时候,也很痛快的同意走为上计。
按照他们的商议,一直等到过了午夜,三个人在院子后门集合,就见玉琉璃从独眼龙他们的马厩里拉出来三匹马,马蹄子用破毡片裹着,以免发出声音,马匹的嘴巴里没有缰绳,只套着麻绳,被玉琉璃抓住马鬃毛,均是服服帖帖。
沈玉琨小声问:“偷来的?”
玉琉璃不屑道:“他们还欠我钱呢,拿几匹马又怎么了?”
直到三个人离开丛林很久,才敢放开马匹快速前行,张培基松了口气,道:“这是要去哪里?”
玉琉璃眯着眼望着前方,道:“白鹭山。”
这一路的艰难险阻自不必说,吃住都是最简陋的,不多的乐趣,一个是听张培基讲那些故宫宝贝的传奇,另一个就是玉琉璃唱歌。尤其是在夜间,大家都睡不着觉时,他便会哼上几首小曲,曲调虽简单,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听着,倒也动听。
只是那些歌词佶屈聱牙,沈玉琨半个词也听不懂,还是张培基告诉她,他唱的有的是情歌,有的无非是乡土人情。
沈玉琨听到“情歌”两字,却不相信,便找了机会偷偷观察他,果然,尽管白日里赶路风尘仆仆,玉琉璃脸上偶尔也会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想来心中必定涌动着幸福的隐秘。
这天深夜他又在唱,张培基直到他唱完,才道:“你这客家话说得还不错嘛!”
玉琉璃笑道:“老爷子谬赞,我并不会说客家话,只是听惯别人唱这歌,有样学样而已。”
张培基拈须道:“这歌有些年份,岁数比我还要大,如果我没记错,应该叫《原道救世诏》。”
玉琉璃听了并不说话,他这人看上去很健谈,实际上待人处事,自有一种冷清疏离。大家闲谈不管多热闹,每当沈玉琨想和他多聊几句,打听那日他和陆荻华遭遇埋伏的细节,或者白鹭山是怎样的情景,他都会不着痕迹的把话题绕开。
总之,这个人乍一看热忱可亲,骨子里却冷淡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