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望海楼
火车慢悠悠,总算到了天津站,这里的节奏是缓慢的,故事和舞台都让给了一百多公里外的北平,更多了一种笃定沉稳的烟火气。
姚府派了司机来火车接她们三个,轿车很快就到达目的地:姚府的门脸比预想中的朴实,沈玉琨原先是抱着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心,顿时有种扑空的感觉。
再看迎接她们的傅青凤,身穿棉布长袍,不施脂粉,不戴首饰,看上去比来访的女客们都要朴素。
进了姚家大门,沈玉琨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
天气寒冷,姚家花园的草地上却铺满了牛毛细草,绿茸茸地一直铺到小楼的墙根。这么奢侈的草地应该是乘着飞机从国外进口,只为了应付这几天的宴席。进大门后,可以看到姚家有两栋西式小楼,比北平很多外国人开的豪华酒店的还要时髦,尤其是走廊里的痰盂竟然都是抽水的。
青凤一边引领客人穿过回廊,一边介绍姚府上下,难免说起了姚家独子。
青凤两眼放出光芒道:“回国快半年了,在大学教书,他是个‘清淡’的人,没有野心,但所拥有的东西都不请自来。”
陆荻华默默听着,不置一词。
徐淑来听了这话,嘴角浮出一丝微笑,这不像是赞美,更像是揶揄。
青凤瞥了她一眼,有点不高兴。
这时她们已经到达后院小楼的餐厅,偌大的屋子暖意融融,原来姚家所有的房间都装了暖气,可以集中供暖。青凤指指楼上:“这里的四楼恒温恒湿,用来放姨夫最喜欢的收藏,我们都叫藏宝楼,下午带你们去看。中午吃饭大家就先将就下。”
吃好饭,众人纷纷到客房休息。沈玉琨拉过来青凤的辨梢,怜惜道:“你怎么这样朴素,好歹是年轻姑娘啊。”青凤笑道:“我的职责就是家务事,没必要那么花哨。”
沈玉琨知道,青凤的祖上是湖州的商贾巨富,很早就开始经营海外生丝茶叶,偏她的父亲是独子,小小年纪失去双亲后,只能被姨母收养。
青凤突然问她:“你讨厌寄生虫吗?”沈玉琨说:“我不讨厌寄生虫,我只是讨厌长得比较丑的虫。”青凤大笑,做势要打:“哎,你明白我的意思!”
沈玉琨笑道:“你怎么会是寄生虫,你是姚府的大管家,我来前就听人说,姚先生如果是这座大宅子的皇帝,你就是九千岁,连你表弟都只能称呼八千岁。”
青凤正色道:“这话就重了。哪怕表弟不想子承父业,我也不能有非份之心,毕竟这都是姚家的产业。”
沈玉琨好奇问:“你表弟不继承父业,你姨夫有意见吗?”
青凤道:“少商总有办法让人人都听他的,这是他的本事。”
这时听见门外脚步声骤响,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道:“青凤,你在这里呢!”
进来的就是姚少商,这位姚家公子长得器宇轩昂,和沈玉琨想象中的文弱书生不一样。
他刚进来,青凤立即起身上前说:“少商,我还记得你提过,当初学校里有人丢了贵重物件,警察还没来,沈小姐就破了案子,把盗贼捉住了,对不对?”
姚少商笑意盈盈的望着沈玉琨,道:“是的,从那以后,沈小姐就成了名人,每天放学都有不同的轿车来接出去。”
沈玉琨有些赫颜,那是她最荒唐的大学时光。
这时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传来了陆荻华的声音:“青凤姐,玉琨姐,你们都在这里吗?”
沈玉琨应了一下,陆荻华遂一边推门而入,一边笑:“火车上一直打瞌睡,谁知道中午挨到枕头却怎么也睡不着。”
人类对美有着孜孜不倦的的追逐与爱慕,这座大宅里的古玩,字画,珠宝就是作证。可这些都是经过雕琢的,而有的美根本无需后天加工,它如同日月星辰般毫无矫饰,一出现就能闪闪发亮。
很明显,陆小姐就是这样的人!
空气刹那间变得十分静默,面对她的美,任何语言上的夸赞都显得不够份量。
陆荻华只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在用两只略有些羞涩的眼睛望着自己。
青凤见状忙道:“沈小姐,这就是我的表弟,姚先生的独子姚少商,在南开教数学。”
陆荻华落落大方,微笑道:“我最钦佩有学问的人。”
可姚少商仍望着陆荻华不说话,直到沈玉琨“扑哧”笑出声,他这才好像大梦初醒,狼狈地和她打了招呼。
沈玉琨忙道:“刚才咱们聊什么呢?”姚少商道:“对,在说船模。这个一米的帆船模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在江南造船厂任总工程师时送给我的。可惜现在花园里的荷花池冻上了,开不了。”
陆荻华随口道:”现在天津也只有海河口没有上冻吧?”
姚少商忙道:“对,我们可以去那里放船模,要不下午咱们就去码头?”青凤忙道:“你呀,听风就是雨,人家就随口说说,再说下午我还要带几位女士参观藏宝楼呢。”
陆荻华也道:“姚先生在文物界素有声望,不能错过。”
姚少商轻笑几声,这笑容里含着一种轻蔑,好像对父亲所谓的藏宝有几分不屑。就是这个不屑的表情,给沈玉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于是这天下午,姚少商的眼睛只是随着陆荻华——他像只笨拙的鸟儿,在她身边扑棱着翅膀晃来晃去。陆荻华早察觉到了,便拉着沈玉琨拿她做挡箭牌。
沈玉琨和她从来不是说得来的朋友,今天在姚府却滋生出来坚不可摧,源远流长的亲热。
青凤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下午藏宝楼出来后,沈玉琨由衷感慨道:“万万想不到能在这里看到《溪山行旅图》的真迹!听说近百年它都在清宫深藏,谁料在姚先生这里。”
青凤浅笑道:“这画已经卖掉了,过几日就有法国买家取走,恐怕将来只能在海外的私人博物馆一窥真颜。”
沈玉琨轻叹口气,就见青凤转脸对陆荻华笑道:“沈先生是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想必沈小姐见过的稀世珍宝海了去,怎么会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陆荻华摇头道:“其实我很少去故宫,那地方怪吓人。”
姚少商声音响了起来:“那你喜欢去哪里玩?”
陆荻华懒洋洋道:“去大栅栏啊,很多好吃的。”
姚少商用有些笨拙的热情道:“天津也有很多好吃的,我带你们去!”
陆荻华忙道:“不用了,我又不是来吃的。”
她警觉而且乖戾,以此来拒绝所有来历不明的温情。
这天晚上,客人们才终于有机会见到大名鼎鼎的姚芹斋先生,他看上去有点疲态,长相属于过目就忘那种,一看就是一直养尊处优的权贵。姚夫人见外甥女忙着张罗,便说:“别忙了,赶紧坐下来吃饭吧。”
桌子上摆了全套的西餐,女孩子们面前则多了几个装零食小吃的盘子,青凤一眼就认出来是本地有名的特产。姚公子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这都是年轻女孩子爱吃的,特意叫人买的。”
青凤“哦”了一声,才道:“其实没必要。家里什么都不缺。”口吻中有一丝蔑视的意味,似乎在责备表弟不该这么轻易被差遣。
姚芹斋席间说他最近正在邀请知名学者对文物进行研究,比如出版古玉图录,编写青铜器图录等。他认为正因为自己的努力,才让西洋人对中国的文玩爱不释手,间接地保护了这些文玩古物免受中国本土战争的破坏。
出于对长辈的尊敬,哪怕不尽赞成这些言论,沈玉琨也只能微微点头。
宴席将要结束时,姚先生用一句“一代人挣钱,一代人花钱,世道就是如此”终结了和客人们的对话,末了,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儿子,这才和徐淑来一起走了。
晚饭后,姚少商鼓足了很大的勇气,问女孩子们晚上要不要看电影?
陆荻华见沈玉琨说不想去,立即也说太累了。
青凤看上去有点难过,她对沈玉琨小声道:“陆小姐很有魅力,已经抢走了他,我担心你也会被她抢走。”
沈玉琨摇头道:“属于你的,谁也不会抢走。”
她们回到房间没多久,姚少商就派人送来了鲜花,沈玉琨得到的是郁金香和风信子,陆荻华拿到了一束怒放的黄玫瑰,问:“徐淑来女士得了什么花?”
仆妇笑道:“就两位有,这是从自家暖房花园现摘的。”
沈玉琨等到仆妇走远,就把脸埋到花丛中,笑说:“我沾了你的光。”
陆荻华微红了脸,咬着嘴唇,半晌才用自嘲的口吻道:“我的父亲,是个没钱的贪官。”
沈玉琨不由有点尴尬,心高气傲的陆小姐不是那类能够轻易交心的闺秀,她怎么接话都不好。
就见陆荻华深深嗅下黄玫瑰,轻声道:“年前,我大姐难产死了,父母想让我嫁给姐夫续弦,只有保住外甥的财产,才能保住陆家利益。”
沈玉琨有些怜惜的望着这个女孩,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陆荻华道:“我只想去国外深造歌剧。如果我自己考出来奖学金去学声乐,父母也没话说,偏偏我没这本事,他们就只能指望着我,嫁,不,卖个好价钱,然后使劲从夫家要钱。
突然,她顿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姚少商怎么样?”
沈玉琨张大嘴,没想到她这么直接。
不等她回答,陆荻华用一种自嘲的口吻道:“在我们这个阶层,美貌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这女孩是个明白人,沈玉琨对她的好感,不由又滋生几分。
第二天午餐时,青凤问她们要不要去看望海楼,姚先生夫妇和青凤都是佛教徒,而它却是个天主教教堂,所以沈玉琨觉得奇怪,青凤解释说:“主要是少商想去,顺便巡视下自家码头。”
沈玉琨立即答应了,陆荻华也表示想去看看大名鼎鼎的望海楼。
青凤道:“恐怕会叫你们失望,那地方实在没什么景色。”
午饭后,一行人分乘两辆车出发前行,他们先去了码头,便有一个管事的来迎接。
沈玉琨这才知道,望海楼对面的海河上,停着的两艘大货船都是姚家的,而望海楼背面隔条马路,就是姚家的仓库,从江浙一带运来的真丝和茶叶,不日后即将装满,然后就随船启航前往世界各地。
客人们一从汽车上下来,哪怕是隔得很远,立即就感受到望海楼的威严,这栋哥特式建筑乃是灰色墙面,尖拱式门窗,三个钟楼看上去像一个笔架子,即便是在初春午后的阳光照耀下,看上去仍然阴郁之极。
一位叫雷鸣元的年轻人接待了他们,在教堂门房那里解释了好久才获准同行——守门的老伯坐在门口,黝黑的面孔上嵌着两只浑浊的眼球,不怀好意的盯着这群红男绿女。
大家陆续走进教堂,一进去就发现,墙上的霉斑成片成片,简直跟画儿似的,这地方真是破败。
雷鸣元对这里熟门熟路,不停地介绍里面的典故。青凤小声道:“他祖父当年依靠法国神父创刊报纸,现在败落了,他想东山再起,但是没有资本。”沈玉琨道:“那就是文丐了?”青凤扑哧一声笑出来。
雷鸣元一直跟着姚少商,两个人不是交头接耳,就是窃窃私语。姚少商的眼睛闪闪发光,脸色微微泛红,一会儿忧心忡忡,一会镇静异常,看上去心事很重。
只有陆荻华留意到光线穿过教堂窗户上的彩色玻璃后,在墙上留下五彩的光斑,便指给身边的人看。徐淑来站在她身边微笑,不知是在看陆荻华还是在看光斑。
青凤则佯装要细看教堂的彩色玻璃,拉着沈玉琨靠近姚、雷两人,就听见表弟道:“我要做点属于自己的事情。毕竟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雷鸣元谄媚道:“大少爷一帆风顺,将来还会子承父业。”
姚少商笑道:“谁知道一帆风顺的终点是哪里,一般不是风停了,就是船翻了。”
姚少商又问:“这里日常的活动还能维持吗?比如弥撒之类。”雷鸣元摇头道:“勉强吧,还有一个老神父,和几个修女,再雇些人做饭打扫,但是像圣诞庆典之类,或者举办婚礼之类,就没有办法,谁叫这里太破了。但教堂拿不出那么多钱,募捐也一直不大顺利。”
后来,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青凤便不好意思再追过去细听。
这时她才留心,教堂里有种非同寻常的死寂,可仔细一听,又好像充斥着时有时无的声音,像低语,像叹息。
真是个阴森的地方。
一直默不作声的徐淑来忽然说:“当年的神父和修女们,真的在这里屠戮中国幼童,吃人肉吗?”雷鸣元不大清楚她的来历,听闻此言只是露出责备眼神,却没有立刻接话。就是那件事引发了义和团暴动,连带着朝廷都受了牵连,枉死了不少人。这也是望海楼为什么在本地人心中一直印象欠佳的缘故。
沈玉琨笑道:“真相有三种,你说的,他说的,还有上帝看到的。”
徐淑来笑道:“沈小姐信哪种?”沈玉琨指指教堂深处,笑道:“上帝看到的。”
雷鸣元大笑,指了指前面说:“这里只有圣母。”
果然,教堂尽头矗立的乃是圣母石像,那尊雕刻精细的石像非常细腻,连衣褶都层次分明,尤其是她的眼睛给人一种幻觉,使人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她是确凿存在的。
沈玉琨看得有些呆了。
青凤则望着圣母脚下匍匐着的信徒,听见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她松了口气,原来刚才的低语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
他们这一行人明显引起了一位修女的注意,这位修女已经垂垂老矣,她先是用浑浊的蓝色眼睛盯着陆荻华,好像受到了极大地震撼,继而眼中就露出凶恶,冲陆荻华低吼道:“离开这里,你会毁了望海楼!”
说完,她就朝前紧走几步,令人几乎相信她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陆荻华一惊,不由后退几步。
不远处的姚少商皱眉道:“这个嬷嬷是不是老糊涂了?雷鸣元,快给她几块钱,让她别说乱七八糟的话。”
在富可敌国的姚少商眼里,可能大多数人都是乞丐,是可以用钱打发的,无非是价码不同。
雷鸣元这时已经走到陆荻华面前,挡在她和老修女之间。
就听修女怒道:“我可不是乞丐!”
雷鸣元俯首同老人低语几句,修女狠狠的瞪眼陆荻华,这才独自离开,嘴里忿忿不平地嘟囔着什么。雷鸣元转身对大家解释:“现在的望海楼在三十年前、六十年前俱被烧毁过,目前的这栋已经是第三栋了,所以这里也留了很多积年的神职人员,有的已经从法国来津将尽半个世纪,早就把这里当成了故土。”
被这老修女一闹,大家有些恹恹的,都没了继续参观的兴致。
冬日昼短,他们上车离开时,天色已经有点暗沉,西边的天还没全黑,头顶上仅有几片长长的火烧云。
望海楼塔顶传来沉郁苍凉的敲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