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季宸一夜辗转。
《南华经》上书:“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
过去七年,她的愿望是做那个“无能者无所求”的人,饱食遨游,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迷阁和赤乌寮的任务权当无聊生活的点缀,是蛋糕上嘎嘣脆的巧克力牌,鸡尾酒杯中保持冰凉的老冰。
可如今,她想挽救她为国捐躯,死而后已的良人。他死在了千里之外的长坪寨,弱冠之年,司家覆灭。
最简单的方法,司鸿不领命长坪寨即可。但身在大衍七年,她亦明白,且不论司家三代骠骑大将军满门忠烈,光是大娘娘一句话,任何人都是蝼蚁之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同样,君要臣领兵,臣怎敢不领兵?
除了那个搞特殊的例外——燕洲涯!!
“燕洲涯,燕洲涯……”季宸于黑夜喃喃,窗外是云杉绿的暗野,寂静无声。
但大衍大厦之将倾即在眼前,不过短短几年,白云苍狗,展眼即逝。
当初在青山道上未曾留住阿吉,如今,她真的很想在长安道上留住司鸿。
她的司鸿。
东方既白时,她枕着檀香味入眠。
……
翌日清晨,司鸿已穿戴好衣冠,仍然是一身银衣胜雪,玉带白冠。只是从昨日的夔龙首玛瑙带钩换成了飞天莲纹玉带钩,从螭龙纹银冠换成了汉白玉清荷冠,腰间佩了玉雕莲藕片。
司鸿遥望,泥土中三两雪坑尚留,散发阵阵清冷之气。山间已没了风,升起奶/白的雾岚。但阿宸怕冷,今日该把薄裘也早些拿出才对。
他方才迈出一步,只听闻东边传来一阵急匆的碎步声。那人挥开白雾蹦跶而出,竟是一身鹅黄袄子长裳的叶声笙,手中挎着两个木质食盒。
叶声笙顺路而行,先到了司鸿韦昉的客房。一时没留意这边还有一个人,邻近了才发现司大哥站在几米之外。
嘴中不禁喊了一句“鬼哦!”
司鸿:“……”
“叶姑娘早。”
叶声笙:“……”
“哈哈呵,司大哥早啊。我做了些粗茶淡饭,你和韦昉不嫌弃就当早餐。残羹剩饭,司大哥见谅!”
司鸿笑答:“叶姑娘的厨艺一向很好。”接了食盒便回客房叫醒韦昉。
而后对面便传来了擂鼓般的敲门声和叶声笙的吆喝——
“醒醒!吃早饭了!醒醒了,几点了?!”
“我四更就起来做了!!”
司鸿:“……”
阿宸还没睡够呢。
“也罢。她们和好了也很好。”
而后是李瑛姑娘杀猪般的声音:“这才几点啊??你能不能晚点来。”
叶声笙伸出一只手,好像在索要什么。
李瑛朝空中翻了个白眼,从桌子上摸了两张纸条递给了叶声笙。她看了心满意足地走了。
司鸿嘴角微扬,他贪睡的小娘子果然没醒呢。
韦昉蹬蹬腿,根本不起来。
他便一人打开了食盒,就这一小碟辣菜喝起白粥。
……
辰时中,对面房门才再次打开。是他的小娘子了!
司鸿扬起嘴角,轻唤了一句“阿宸”。
阿宸今日穿了星蓝宽袖烟水百花长裙,戴了迦南香木镶金手镯,腰间群青色青丘玛瑙环压住了长裙,衬得他亲手做的红珊瑚穗子更加鲜艳。
简单的燕尾髻上是一支云纹玉簪。他心中一动,心想:不知回京后何时能再给阿宸绾发。
季宸踏上木栏杆,一跃到这边来,手中提着清晨时叶声笙拿来的食盒。衣裙骤起,随之而至一阵清凉的山风。
司鸿早已挂了薄裘在手腕上,为她披好了系上银白穗子。“早上寒凉,你是先天的内症,禁不住一点风吹雨淋,还敢这样飞过来?”
季宸无所谓笑笑,“吃了叶子送来的早饭,我现在很有能量。你吃了吗?”
司鸿吃了。他不光吃了,他还心塞——他的小娘子吃他做的饭时,可不是一碗白粥就打发了。
闷闷道:“嗯,也是叶姑娘送来的。”
季宸顿了顿,向他身后房内望了一眼。
韦昉果然还睡着。
司鸿道:“阿宸可洗漱了?不如我去洗食盒,我这里也有一份,正好一起洗了。”
季宸从善如流地把食盒给了司鸿,转身又道:“其实叶子这个人挺好的,她不是那种看人下菜的人,她只是…纯粹的懒。”
司鸿点点头,心道我的小娘子太好哄了。
季宸前脚走,后脚从床上逶迤蠕动起一条韦昉。“别,先别拿走!”
司鸿蹙眉看了看在床上扭曲的男子,片刻后终于想起了表情管理,面目和缓道:“你的粥和辣菜放在桌上。”
韦昉生无可恋地冷笑一声,“果然。”而后趿着鞋下床,一把夺过司鸿手里另一只食盒。
那食盒分了上下两层,韦昉小心翼翼将上层取下。只见上面满满当当铺了一层澄黄酥皮,酥皮上是点点焙烤得香气四溢的黑芝麻。半块咬剩下的糕点岁月静好卧在松软如毯的酥皮上,寺中无猪油,却仍有千层薄似蝉翼,可见下厨之人的功力,其中是软糯甜香的红豆馅。
下层则是两碗粥,剩下的粥中有紫菜丝,甚至漂浮了几缕蛋花。
也不知在这深山古寺,从哪来的鸡蛋。
司鸿的嘴角抽了抽:“……”
耳边依稀回荡阿宸的话——“叶声笙不是那种,看人下菜,的人”。
不是。
……吗?
也罢也罢,叶姑娘大清早来送饭,也是一片心意。
司小将军嘴角牵扯出一个僵硬勉强且试图大度的笑。
韦昉则如获至宝地捧起半块红豆酥,满脸餍足张大了嘴巴要吞噬下这小可爱。
司鸿一时为这变态举动吃惊,惊呼一声“你干嘛!”,竟破了音。
他出手如闪电,韦昉还未觉手上的疼痛,只见那半块红豆酥小可爱在空中转了几圈,躺平在了地上。
两秒后——韦昉抱着泛出两根红指印的手掌,眼中含泪:“司大哥,你干嘛??!咱们的饭肯定是昨晚的剩饭。与其吃昨晚的剩饭,不如吃她们女生的剩饭。”
司鸿一时无语,好像……叶声笙是说过,这是“残羹剩饭”。那碗粥,好像也有点……馊。
他当时以为这是自谦!!
清清嗓音,司鸿义正言辞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再说,你也不知这是谁吃过的。”
他慌忙的气音都出来了。有一半可能是他的小娘子吃剩下的呢。
韦昉一脸鄙夷。对他来说,有美食不吃,才是暴殄天物。于是,他小心翼翼,锱铢必较,把咬痕所到之处切下一毫,而后吹落酥皮上的尘灰,心疼地接住混杂其中的芝麻,再撒到酥皮上。红豆酥在口中细嚼数下后,依依不舍地滑进喉咙。
又嘻嘻问道:“司大哥,你吃酥皮吗?你不吃我就帮你吃了。”
司小将军受到了惊吓,丢下一句“吃完去洗食盒”,仓惶离开了。
心中还在想,那是李瑛姑娘吃剩下的吧?
一定是的。
行至竹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又是曲青舟和叶声笙二人在朦胧烟雾中谈笑风生,今日还站着李瑛。
司鸿朝三人点头致意。叶声笙则率先告知他,季宸在佛堂。
司鸿正欲前往佛堂跪香礼佛,恰巧阿宸果真在此。
古寺之中,佛像也年久失了颜色,镀的金漆脱落得斑驳,却不掩佛像塑得栩栩如生,眉目慈悲,怜悯众生。季宸在蒲团旁泥塑木雕般痴痴立了半天,不知心中在想何事,只双手合十,颔首闭目,她本肤如凝脂,此刻越发精致得像只瓷娃娃。
瓷娃娃身上披着他的薄裘。
待她明眸重启,松了手掌,昂首抬眼注视了那佛像片刻后,转身只见司鸿立于佛堂门前。
她走上前笑道:“怎么不进来?”
司鸿也立身向这尊斑驳的佛像拜了三拜,只是动作比她合规些。
“与佛门无缘了,便不进去了。”
季宸听他如此说,知他仍为空心大师的话介怀。但自己是个半瓶子晃荡的,腹中无甚佛理好辩。又听李仁那个惯会贬损人的说,司鸿少年早慧,若非还俗,如今也是一代名僧了。好像,不太能安慰得了这失意的小僧。
一双灿若星辰的大眼睛转了一圈,幸而她文学功底深厚,顿时文思泉涌。在对几位诗仙圣人默道了句歉后,季宸口若悬河:“司小鸿,你可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司小鸿,你可知——人生短暂,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与我同行,怎不与我对酒当歌,才不负人生几何。
况且,君未看花时,花与君同寂,后山苍翠,今日就要离开了,你忍心花草树木没见你一面吗?还不快同我去踏青?”
弄清楚成都路近年来繁荣秘法,自然住不久了。只是后山石骨嶙峋,风吹松动,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无人观赏却是良辰美景虚设。
司鸿粲然一笑:“阿宸倒比我有觉悟。阿宸可信神佛?”
季宸娓娓道来:“从前是不大信的,所以我方才并未跪拜,若跪拜心亦不诚,不如不给神佛添堵。”言毕,她脑海中蓦地闪出太子庙那尊高达三十余米,睥睨天下的青铜佛像,他的脸上没有怜悯与慈悲,他只静谧地观看着众生蝼蚁。
遂问道:“我这样说,是否冒犯你?”
司鸿摇摇头:“无妨。从小师父就告诫我,即心即佛,万不可强求他人之心。况且,一些事情后,我也不万般诉诸神佛了。”
季宸微怔,一时无话,只抬头看他。
若说因师徒缘尽而不信了,司鸿并不是纵情无理之人,相反,他事事理智,处处留心。或许是在战场上见过太多血腥,故而不再信因果轮回了。
二人相视无言,目换秋波之时,一声骂骂咧咧撕碎了这良辰美景。正是韦昉拎着两个食盒,踏着极重的步子前来,似是要把泥地踩实成钢地。季宸无语道:“你是锤子吗?”
不得不说,李逸的骂人功夫一流。除了用在自己身上,其他时候都挺好用。
韦昉羞红了脸,两手抱怀,忿忿不平:“那狐狸精和叶声笙谈笑仍不够,还非要扯上阿瑛?”
得,原是与李瑛有关,又从“曲青舟”变回“狐狸精”了。
季宸十分冷漠:“你怎知阿瑛不是自愿与他交谈?”
韦昉差点没晕过去,自是不敢对季宸发脾气,又贬抑了那曲青舟一通,什么刻意讨好小娘子非奸即盗;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想吃肉;什么眼下乌青,说话气虚,定风流成性。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激动。
“季宸,你闻什么?”
季宸吸了两下鼻子,“醋味。”
司鸿在旁浅笑,也回应道:“是挺酸。”
二人对视一眼,在韦昉又一次背对他们“直抒胸臆”时,飞速逃离。
然尚未动身,客房传来一声嘶哑的惊声尖叫,打断了韦昉的雨愁烟恨,惊了山鸟,划破了深山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