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破鸟羽良人探秘
季宸早上的确只吃了几口青菜,但同胡清嘉喝了几杯热茶,也不觉饥火烧肠。如今听了他说下山吃饭,也觉得腹中饥馁。但怎奈玩心更大,倏忽来了兴致,看见一只黑翅大鸟栖在十几米外,便伸手向后腰摸去。无意竟让司鸿退后了几分。
季宸扭头看他,一脸无辜。
司鸿轻咳两声,换了个坐姿。又知她不喜血腥味,便说:“不必用凤翎镖了。”
这歪脖子树是棵长了百年的刺梨树,从树上摘下一颗小果实,司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重量,而后夹在中指和拇指之间,指弹鸟落。
司鸿见他的小娘子颇有兴致地看着他,调笑道:“娘子想学?”
季宸犹豫几秒,侧头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不久前,她刚刚见过相同的打鸟手法。
似是没想到这样的回答,他怔了一下。
嘴角微扬一个自嘲的笑。
“小时候的师父。”
“缘尽了的师父。”
“阿宸,你想听故事吗?有关…我的故事。”
“想。”季宸跳下歪脖子树,去拾那大鸟。“不过,等晚上在客栈再讲吧。有氛围感。”
季宸朝他单眨了眼。司鸿也含笑跟了上去。
话说二人饱餐一顿,一路嬉笑打闹下了山,找了韦昉口中的鸟羽菇采掘领队,一个叫金贝的壮实男子。
表明来意是批发鸟羽菇,并阐明与曲家认识后,憨厚老实的金贝立马带领二人找来片人工种植区,挖起鸟羽菇来。
那是一丛密实的真菌,伞盖从菌柄往两边扩散,飞出一个弧形,越往边界菌褶越大,内里则越小,恰巧像鸟类的翅膀。
但季宸有些哭笑不得,这种东西在她家见过两次,在京城的官场中又见过几次,都是一副枯瘦干瘪的模样,长的丑极了。如今见了本尊,才得知“鸟羽菇”的名称如何得来。
“这是大菇了。”金贝用锄头连根挖出,新鲜的鸟羽菇还带着山间露水,菌柄也嫩的能掐出水一样。
“哎,别动!”
金贝立刻阻止季宸上前摸一下的手,只是……
季宸手上瞬间起了一整块红:“大哥,你下次用手打就行,您别用锄头啊???”
金贝讪讪笑道:“对不住了妹子!这菇新鲜的时候有毒,得晒干了再磨成粉,一次只吃一点儿!说时迟那时快嘛,就顺手用锄头了嘿嘿嘿……”
司鸿在她手边吹出轻柔的风,季宸埋怨道:“你刚才怎么感知不到危险?”
说实话,以金贝的武力值,司鸿并没把他放在“可能威胁阿宸和我的人”的名列里。
并且距离名列五万四千里。
季宸忽地想起,上次夜闯宿舍乌龙后,司鸿衣领上有血迹。
彼时处在一片修罗场,没来得及细想。如今回忆起,季宸恍然大悟:“那晚你脖子的伤,不会是叶声笙砸的吧!”
“……”司鸿顿了一下。
如果说以战场上的小兵的战斗值,排在名列最末。那叶声笙确实也离他的名列……十万八千里。当叶声笙从背后举起石头扔向他时,他只觉得那是在自戕。
金贝也为他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不知道被手无缚鸡之力(除了杀鸡吃时)的小姑娘砸流血对于怀化大将军,是什么样体验。但季宸显而易见的乐了。
司鸿认错:“勿以恶小而忽视之。”
季宸甩甩手,丢掉痛苦面具,换上幸灾乐祸面具。
又明知故问司鸿:“你觉得为何寺中会有新鲜的鸟羽菇?”
司鸿苦笑了一瞬:“毒杀。”
手足相残。
回忆往昔见过的干鸟羽菇,确实是密封在琉璃瓶中。
鸟羽菇之风从三四年前逐渐盛行。京城中,晒干的鸟羽菇早已成为彰显“诚意”的物什送人,收礼人则摆放在书柜间充场面。至于真的从那干枯如树皮的东西上磨下一块治病——季宸反正没见过。太医院也不赞成,说这玩应就是菌菇的干尸。
但往往争议越多,就越得宠。
在现代,这就叫“流量”。
季宸好奇道:“金贝,你知道鸟羽菇治什么病吗?”
金贝惊叹道:“京城人居然不知道?!”
季宸尴尬地笑笑:“孤陋寡闻,孤陋寡闻!”又看向司鸿,“东南人可知道?”
司鸿浅浅地笑笑:“孤陋寡闻,孤陋寡闻。”
金贝挠头,也憨厚地笑了下,“其实……我也不知道嘿嘿……但大人们都说包治百病!包治百病嘛!你们京城人肯定清楚!”
季宸:“……”
司鸿:“……”
季宸语塞,于是在心里默默记下――鸟羽菇,辣鸡功效,金牌营销!欺骗消费者!
“金贝,你说的‘大人’,可是曲知州?”
金贝扶额叹惋:“正是啊!曲大人来的这几年,这里什么都好了。曲大人是我们衣食父母啊!只可惜……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啊!”
刚从悬壶寺下山的季宸司鸿,对最后一句话深表怀疑。
司鸿问道:“你们何时开始鸟羽菇的人工种植与加工?”
金贝答:“也就是三四年前的事。”
季宸司鸿对视一眼。
——三年前,姑苏转运使许昌隆第一次贪墨。
季宸便直截了当问道:“这曲大人真是好官。你们的工钱也是曲大人出的?”
金贝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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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集市路上,季宸手拿一串做成兔子形状的枇杷膏糖,对司鸿道:“果真没错了。从姑苏拿到银子被用作鸟羽菇的前期投资了。不光如此,京中有关鸟羽菇的传说也是几年前才兴起,或许有银子的推波助澜,雇佣人专在京中散播鸟羽菇起死回生神药功效。”
司鸿点头默认。
“阿宸喜欢吃糖吗?”
季宸咬下兔子尾巴,“嗯,从来京时就喜欢上了。”
“那你喜欢岭南的石蜜吗?”
“——我是说,我们那里很多石蜜,你如果喜欢,我托人运一些回来。”
季宸又咬下一只小兔子耳朵,在市井的胭脂铺子旁转悠。
“你知道吗?我七年前进京,也让我爹给我买了好多街边的胭脂。”
司鸿正在解纹银线荷包,却听她问道:“你当初离京,是和姨父姨母同行吗?你,有没有经过姑苏城外的青山道?”
卖胭脂的大娘盯着衣冠华贵的公子手中的荷包。那荷包一眼看去就不凡,支棱几方棱角,装的都是整块银子,不知要买多少盒胭脂,只怕找不开零。
只见那公子手生得好看,却有几道小痕,像是个练武之人的手。
他顿了一下,好像在纠结掏哪块银子。
不过,这公子又正身对着那看胭脂的小娘子。这小娘子真真儿长得水灵,叫人移不开眼。怪不得这公子也移不开眼。
他笑了一下,“自然和爹娘同行。走的官道。”
“哦……”
那小娘子脸上也说不清是何表情。尴尬,还是失落?卖胭脂的大娘看了一会,看不明白,笑道:“娘子想要什么色,什么香味的?”
季宸顺手拿了三瓶,“就这三种吧。”
司鸿付了块银子,道:“大娘不必找了。”
卖胭脂的大娘拿着银子对着光比了下色泽,又在桌子上敲了几下,确认今日遇到贵人了,谨谨慎慎收进了裤腰里。
沿着来时之路,司鸿带着季宸拐进一处小巷道。巷尾伫立着一座灰黑的房子,远远儿看过去,墙面凹凸不平,脱落得厉害,灰黑中还带着斑驳的白色斑块,门前两盏大红灯笼无风自摇。
但走近了,季宸才惊觉,这哪里是墙面年久脱落,这根本不能说是一堵墙!
墙面不由木石泥茅组成,反而像鱼的鳞片,一片片从这一堵“墙”中炸鳞而出,上下交错,错落有致,严丝合缝地构成了一堵“蚝墙”。
组成墙面的,正是一片片垒积的生蚝壳。
而他们头顶的两顶大红灯笼还在不住旋转。
“这是瑶灯,内有机关,无风也可自摇。”司鸿把拿灯灯底座转给季宸看,覆着一层灰尘的灯笼上瞬间多出几个模糊的指纹印。
瑶灯酷似马骑灯,但马骑灯是灯中剪影转动,而灯笼本身并不自转。季宸从前却没见过这种灯。
司鸿解释道:“这是东南,岭南一带的装饰灯。”
季宸问:“这房子是?这是个房子…吗?”
司鸿笑答:“是房子。岭南人叫它蚝屋,整座房子不用泥瓦,而是用大型生蚝的壳拼合而成。能抵挡大雨和湿热。可这种蚝屋即使在东南也很少见。”
季宸仿佛在上地理课,只想:岭南人说粤语,东南人能听懂吗?
“阿宸。”
“啊?你说什么?”
“我在用岭南话叫你的名字。阿宸。”
季宸又想:这人是肚子里的蛔虫吗?还是在我心里下了咒?
她像金鱼一样嘟了两腮,问道:“所以你现在想——为什么岭南的建筑会出现在这里?”
司鸿展颜舒眉:“阿宸是在我心里下了咒吗?”
季宸:“……”她觉得自己不能再乱想了。
“天色不早了,找家客栈歇下吧。我想听司小将军的童年回忆。”
司鸿挑了两间上房,又点了一些季宸喜欢的河鲜。等到回房时,季宸已经做好吃瓜群众的准备了。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却又从楼上跳下客栈一楼,把正在打算盘的掌柜吓了一跳。
“掌柜的,要一壶好酒。”
“好嘞!小二,拿剑南春!”
“掌柜的,再要两斤生肉。”
“好嘞!小二,拿……生,生肉?”
“嗯!”季宸放了两块碎银在算盘旁,掌柜的立即两眼放光,吩咐小二去后厨现割了两斤生肉。
那掌柜又看她一抬脚,飞上了二楼,眼睛瞪得比嘴巴大。心想别遇到个妖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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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宸在客栈床边朝空中吹声哨子,不一会,一只周身漆黑如墨,唯腹部有一白色尖角的雕从空中盘旋而下,两只如钳金爪紧紧环在窗上。
司鸿笑道:“原来阿宸要生肉是为它。”
季宸把半个她大的雕抱进来,对司鸿眨眼道:“赤乌寮每人一只雕。我割肉喂它,你别乱摸,它乱咬人,上次差点把韦昉的半只手咬掉。听话啊~”
司鸿:“嗯。”
季宸拿短刀割好了肉,转过身来,却见她的雕立在司鸿身旁,紧紧贴着他银白的外衣,雕头不时在他衣摆上蹭蹭。司鸿则从善如流地顺一顺它的毛,拿鸡毛掸子把它身上沾染的尘灰拂落。
其乐融融,打成一片。
她一时不知,是司鸿不听话,还是这沙雕太听话。
季宸眉头微蹙:“?”
一人一雕被抓包,雕瞬间立正站好,并往旁边跨了一步。人也正襟危坐,但作案凶器鸡毛掸子太显眼,他只好抿嘴笑笑,尴尬地弥补些什么。
季宸:“……”
“算了,你赶快吃,吃完赶快飞。”季宸把那盘肉摆在雕面前,它一看见“嗟来之食”,眼冒金星,叼着吃了起来。
季宸则坐于桌前,拿笔研墨。
司鸿走至跟前,“我来研墨。阿宸的雕有名字吗?”
季宸展开宣纸,一字一顿认真道:“它叫,沙雕。”
墨条在砚台中一刻未停,碾出顺滑的墨汁。似乎是听惯了某种回应,季宸好奇地眨眼问道:“你为何不问‘这算什么名字’?”
当年,李逸初听这名字时,一张俊俏的小白脸在羽人神兽纹镜中,顿时扭曲,如同神兽。“什么玩应?这算什么名字?我送你的千里挑一的黑雕,你不取‘射天狼’,‘醉挑灯’也罢,沙…沙雕是个什么雕?你考虑过雕的感受吗?”
雕委屈地歪了歪脑袋。
司鸿答:“阿宸有‘沙雕’,喜欢把‘要你管’说成‘要你寡’,还愿意与我分享羁绊和风险,阿宸是千里…万里挑一,不,是独一无二天上人间仅有这一个的女子,所以阿宸做什么,我都不会奇怪。”
“这是于情。于理,古人云‘得意境者为上’,‘沙’通常与大漠相连,配之‘雕’字,更有‘马行高碛上,日堕迥沙中’的意境,我自认为十分妙。东南沿海地带也有沙滩,因而‘沙’字并不迥异,反而与我有关。我很心悦阿宸取的名字。”
雕摇头晃脑展展翅膀。
季宸点头赞同不迭,都怪李逸没文化,真可怕。
说话间,墨已研毕。季宸拿笔蘸墨,方要落笔,想起司鸿的簪花小楷,便让他代笔。
其实不光她奇奇怪怪,这小将军也奇怪——明明是战场上攻无不克的将军,却写得一手簪花小楷,磨得了浑圆的珠子,做得一手好菜。都是费耐性的事情,好似与冲锋陷阵的“将军”格格不入,却真实地相融在他身上。
因此,两个奇怪之人一相见相知,便如他乡遇故知,恨不相逢早。
“玲珑娘子,自姑苏一别,已有半年,甚至想念娘子容颜,应惭西子,实愧王嫱。然今特鸿雁传书,望问娘子一件事——
不知临水阁五六年前的花魁姓甚名谁,栖梧轩是否——”
司鸿已写完停笔,抬眼望她。
季宸笑道:“这事关乎别人清誉,我只是怀疑,还是我自己写吧。”
司鸿亦不多问,去喂那沙雕。
季宸绑好了纸条在雕爪上,那沙雕还蹭着司鸿的下衣摆不肯离去。
季宸:“……”
有种——给别人做嫁衣裳的感觉?儿子大了,总要再找一个家,认别人做爹爹。
“哎,”老母亲唉声叹气,从桌上端起一砂锅鸽子汤,温言款语:“快给我飞姑苏,不然把你毛拔了煲汤喝!”
沙雕两个踉跄逃出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