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深山藏古寺(二)
方才制止那中年女子的男人拱手赔礼,“诸位随意落座。今日让你们见笑了,真是对不住。”
季宸道:“我们本是出外游历,没成想诸位痛失亲人,是我们唐突了。眼看大雪封山,还要在此处再呆上几日,不要有误会才好。不知各位如何称呼?我姓陈,你们叫我阿陈就好。”
那咋咋呼呼摔了木盆的女孩道:“我叫胡清嘉,这是我表姐曲轻歌。”她手指所指之处,便是那个面貌美艳的女子,曲轻歌朝着季宸司鸿二人轻轻点头。
其余三人也纷纷落座。
“这是我大伯,刚才走的是我娘和二舅妈,也就是轻歌的娘啦。嗯她们俩妯娌之间不太和睦,你们不要介意,不是冲着你们来的!啊对了,这是我的堂兄!”
胡清嘉说话咋咋呼呼,一点没青云得路之家的闺中女子姿态,却天生生的亲切,脸型跟着她娘,颧骨突出,但圆眼粗眉,削减了刻薄相,倒有一分男孩气。
这曲家人中唯一没有披麻戴孝的人开口:“昨日与诸位见过了,在下曲青舟。”
帅哥果然自带bgm,这bgm就是叶声笙的附和声。
季宸以眼神示意――你丫能不能矜持点?
叶声笙无辜地嘟嘟嘴,一副“我控制不住我寄几”的表情。她惯常花痴,只是今日尤甚。季宸也知其中缘由,闺阁夜谈时,叶声笙不止一次说过,她喜欢清秀文雅的男子。
比如,司鸿太过冷如冰霜,时时刻刻透着疏离,她曾评价他“像太阳照不化的冰山”。因此除了与季宸相关,她几乎不与司鸿主动搭话,甚至心底有些怕他。
韦昉虽也相貌周正,自然入不了她的眼。
景夫子是温润如玉那一挂的,自然长在了她的心尖尖上。只是景夫子尊为人师,也不大搭理她,是山尖尖上生长的高岭之花。
叶声笙只想把貌美的男子当做美食一样供起来,并不夹杂亵玩之意。
她就是头脑简单的花痴。
如今曲青舟既清秀文雅,又不似景夫子般高冷儒雅,正好像……好像……戳中了她的那个,那个……心巴。
季宸抿抿嘴,转过了头。
此时,曲青舟看向曲轻歌:“今日的药可吃了?”
曲轻歌含笑点头。
季宸瞥了胡清嘉一眼,她往嘴里送了一大口白粥,低低看着自己的碗。
几个同龄人寒暄一番,那中年男子曲大伯倒是被孤立在外了,一人走了。
寺庙中的曲家人一共六口。
曲大伯排行老大,老二是刚过世的知州曲利和;老三是摔筷子抱怨外人的晚娘脸,嫁给当地一个胡姓秀才,生了女儿胡清嘉,季宸一行人称她胡夫人;老四已故,遗孀曲四夫人,有一女名为曲轻歌。
老二曲利和与老四是曲家老夫人所出;曲大伯和胡夫人则是庶出。
曲家在当年清贫的成都路的衬托下,也算钟鸣鼎食之家,但真正青云直上,出了大官是在曲利和这一代,具体而言是曲利和此人,谢庭兰玉,光耀门楣。先是在京中任职,几年前调回成都路任知州。
而曲大伯靠着家中关系,捐了个小官,家中有一小妾生的庶子,不能带到曲利和法事来。老三胡夫人家中无收入,亏的亏,损的损,头上的簪钗都卖了贴补家用。而丧夫丧父的曲轻歌母女俩,看似理应过得凄惨,却因为亡人留下了大笔遗产而活得最省心。
这里唯一不披麻戴孝的人——曲青舟,却是曲利和的儿子。
此时,曲轻歌问曲青舟:“大雪封山,居夫人会不会来不了?”
她眼角有一颗痣,眼睛是向上斜的,抬眼间自成一段怯弱风流。
让季宸想起梦中前世的她。
曲青舟饮食毕,只道:“爹爹的遗愿大家都明了。如今道路阻塞,居夫人年龄大了,本是尽朋友之谊,若不能到场,自然不能怪她。”
曲轻歌颔首,轻轻点头。
曲青舟道:“在下先走一步,各位慢用。”
帅哥离场仍然有bgm,还是叶声笙人工贡献的bgm。
眼看无人再说话,季宸安心吃饭。斋堂地饭素的很,季宸金鱼似的鼓了口泡泡,把碟子里的豆腐和韭菜挑给了好好吃饭不挑食的司小鸿。
汤很烫,司小鸿端了两碗汤回来,就看见自己的碟中绿意盎然,青青白白,而旁边的碟子空空如也,清清白白。碟子的主人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汤~”
司小鸿:“……”
曲轻歌抿嘴笑了一下,一颦一笑恰到好处。转身准备起身离开斋堂,却见斋堂门口立着一道黑影,不觉顿在原地,连大家闺秀的礼仪也忘却。
季宸司鸿顺势看过去。斋堂外白雪铺地,琉璃世界,将这一身黑衣黑裳的人映得越发晦暗,黑白分明。露在外面的唯有一张枯瘦的脸和一双遍布褶皱和褐斑的手。
她身姿还不太佝偻,看起来精神矍铄,但那张脸却似油尽灯枯,皱得不似人样。
这人走进了斋堂,柔光下,她的褶皱消了些,看起来平和了些。
“可是,居夫人?”曲轻歌声线颤抖,“这么大的风雪,辛苦您来一趟了。”
那人沙哑开口,嗓音使人想起遍布粗糙气孔的火山石:“曲大人是亡夫生前好友,怎有风雪阻碍不来之理?”
这场面下,胡清嘉显然被吓到了。季宸趁机悄悄问她:“居老爷是曲大人很重要的人吗?”
胡清嘉嘴里还塞着一根油条,慌忙嚼了几下吞下去:“听说是在京城认识的。二伯进京赶考没盘缠,被当时在京城经商的居老爷收留了。患难之交,好二十多年了。”
居夫人带来一身风雪,荆钗横斜,堆起一头灰白。
胡清嘉打了个嗝,连忙讪讪捂住嘴。“轻歌姐,我吃饱了,我先走了。”
季宸向司鸿丢个眼神,和胡清嘉一起去了。
行至客房,季宸道:“我看她一身黑,好吓人。”
胡清嘉也撇嘴道:“是啊。人老了就喜欢黑色吧。”
季宸又道:“我们外来的,路上就看见许多为曲大人自发祭奠的灵台和纸扎小人,和我们那的习俗完全不一样。真是佩服你二伯,这么受人敬重。我们那的孝子要披麻戴孝到停灵法事结束,之后还要服丧三年。”
胡清嘉道:“我们这也是的!”
季宸故作惊讶状,只问道:“可你哥哥这两日都穿便服?”
“那是……”胡清嘉欲言又止。
季宸画作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我看方才你哥哥姐姐关系倒好,倒是跟你一句话没说。谁家没个——妹妹弟弟?”
季宸说“妹妹弟弟”时加重了语气,倘若她有心,便能听出嫡庶远近之意。
胡清嘉语噎,“才不是!青舟哥是二伯生前特别交待了,不用给他披麻戴孝。”
季宸还未言语,从身后的门房中出来了晚娘脸的胡夫人,破口大骂:“你个外人瞎说什么?曲青舟那个种,不过是在外面厮混了几年,回来就成大爷了不成?还敢欺压到长辈头上了?”又看向胡清嘉,“你也是个没眼色的小蹄子,你就任着那狐狸精勾搭你表哥,你也不多和你表哥来往来往。他到现在六亲不认的地步,你有最大的份儿。”
把洗脸水朝湖面泼了,似是不过瘾,哼笑了一声,“叫什么‘曼舞’,什么乐器名儿,花名儿,自古都是给楼里船上的妓子小戏儿用的,二哥也是去了趟京城就糊涂了,白白玷污了我们曲家自古好名好姓的。”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另一扇门也开了,走出曲轻歌的娘。
没胡夫人这么泼辣,半边身子倚在门边,眼望着天,开口道:
“说谁狐狸精?我告诉你,轻歌才是姓曲。按理说,你们家这穷酸秀才的女儿,才是外人。你舔着脸回娘家找贴补,也不想想人家愿不愿意?轻歌的名字是她的亲二伯取的,别拿什么花名儿的人就和大户人家的姑娘比。二哥没了,轻歌就是青舟世上唯一的亲人。难道青舟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懂?也是没读过书的?倒便宜别人。”
曲四夫人说得轻巧,脸上始终带笑。相比之下,越发现的胡夫人像个泼妇骂街。这一番话棉中带刺,这胡夫人听了“回娘家”,“亲二伯”,“没读过书”,脸上的颧骨似是又往外凸了几分。“难道轻歌从前不和梨娘交好?难道梨娘跳崖,哭得死去活来的不是她?难道梨娘不是死乞白赖和二哥有了夫妻之实,才从花船上赎了身?还有,我好歹有个娘家可回,有些人连个娘家都求不来!呦,兴许是为了当年的事,如今让女儿卖身还债呢。”说完拿着手帕子在嘴边虚掩着,尖声笑了几下。
正是狗咬狗,这边被踩了尾巴,不想着赶紧把尾巴收回去,倒是想方设法踩别人的尾巴。
听了这一句话,曲四夫人脸都黄了,忙往这边瞥一眼,只冷笑一声:“死了的人,还提她作甚?”
胡夫人得了志,脸上终于泛红,露出个畅快的笑:“是啊。二哥都头七了,你也别让他回来时,听见你念叨那女人的事儿。还是我们兄妹打小一起长大的知道心疼哥哥。”
说完拿着盆关上了门。那边曲四夫人也自觉没趣,摔了门走了。
季宸在一旁倚栏相望,心里暗道:明明是这胡夫人先提到梨娘,这会子黑白颠倒怪起别人了?
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渔翁季宸总结了这么几点:
首先,曲青舟“在外厮混”,曲利和觉得对不起他。这样说来,大概不是主动出外游历,而是流落在外。
第二,果真曲青舟和曲轻歌关系更好。曲青舟“六亲不认”,在利益分配上对胡夫人不利,而胡夫人家中“寒酸”缺钱。
第三,曲轻歌和过世的梨娘交好,而梨娘原先竟是花船上的歌妓。
但季宸很快发现,胡清嘉也被她娘关在了门外。方才两个长辈骂架之时,她便如同隐形了一般大气儿不敢出一下,这会儿缩在角落抱膝成了一团儿,更生怕别人看到,眼中泪珠打转,脸憋得通红。
季宸上前,“你还好吗?”
……其实这是句废话,有用程度堪比“多喝热水”。
胡清嘉抹抹泪,在风雪中挂了两道泪痕。
“你想喝茶吗?我点茶手艺很好的。”
在斋堂的角落里,放置了一堆点茶工具。季宸早上匆匆瞥了一眼,但能看出很全。
胡清嘉点点头,拽着季宸的手起来了。
多喝热茶,还是比多喝热水有用。
此时斋堂已无人,大概是和司鸿他们正好错过。
胡清嘉一杯热茶下肚,握着温热的茶盏,方才的委屈消了大半,只兴致勃勃道:“谢谢你,你点茶真好。”
季宸想,这傻孩子也太好哄了,方才是她起的火苗,引的炸药,火星儿溅到了她身上,这会儿一杯茶就没事了。
于是良心发现,“你还喝吗?再给你冲一杯。”
胡清嘉摇摇头,“不用不用!你手艺真好……你要是没事,可以教教我吗?”
季宸一愣,没想她竟会提出这问题。
“也不是不行啦,只是点茶还需要自己多练习。你想先学哪一步?”
胡清嘉抹抹鼻子,眉开眼笑:“真的?!我都行。”
于是季宸就教她如何打出细白泡沫。
胡清嘉看着,又是一杯下肚。
季宸顺势问道:“轻歌应该也会点茶吧?怎么没和她学一学?”
胡清嘉怅然叹息:“她点茶也很好。但我太笨了,总学不会。而且,小舅妈也不让她多和我往来……”
“哦。”季宸语露惋惜:“只是我早上看你那么热情介绍他们,以为他们也和你好……对不起啊清嘉。”
胡清嘉立马辩白:“你误会了!其实我和轻歌姐关系从小就不错。但二舅舅从京城回来后,家里人都说他光宗耀祖,我们曲家不比以前小门小户了。恰巧那几年轻歌姐的爹爹也挣了钱。一家子里就我们家没钱没势了,舅妈渐渐地就不让我上门了。但我和轻歌姐,青舟哥私下关系还是…很好……”
说到最后,她面露难色。
季宸把她手心凉透的茶盏取了下来:“凉了还捂着,想什么呢?”
胡清嘉弱弱地说:“阿晨姐,你真好。”
季宸又一次愣住了,这也能算“真好”,那她这几年难不成被宠到天上去了?
她一时竟不知是自己太白莲花,还是这丫头太没安全感,从小到大没受过一点好处,以至于有人对她稍稍上点心,便容易将真心全盘托出。
胡清嘉又问:“你和早上坐在旁边的哥哥,关系也很好吧?”
季宸捕捉到了那个“也”字,这话她问得孱弱,似乎像问一件无与她无关的事。或者说,被隔离在外。
“嗯。我们也是兄妹。”季宸自己端了杯茶,“我小时候没见过他,等到大了才又相逢。”
虽是有意向曲青舟的身世靠拢,但这也是事实。
“真的?”胡清嘉噔大了眼睛奇道,又黯淡下来:“那你们和表哥表姐真像。”
季宸顺势问道:“他们小时候也没见过?”
胡清嘉踟蹰一会,最终使劲点点头。“这在我们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了,我和你说也无妨。”
“十几年前,我们一家去了趟两浙路一趟,结果遇到人贩子,青舟哥丢在那儿了。二舅舅对二舅母钟心,不愿再娶侧室,可二舅母生前也没能再怀上一儿半女。青舟哥丢的时候是六岁,该记事的年龄了,二舅舅也一直派人寻找。
几年前,二舅舅又去了趟两浙路的姑苏,没找到表哥却娶了个续弦回来。直到三年前,青舟哥突然出现!原来当年真的已经记事了,只是一直被看押监管,卖到别人家。十几年一直没忘了曲家这才摸回来了。”
胡清嘉讲述时动真情,季宸心中暗道这是个有情义的女子。又问:“所以曲大人觉得亏欠了你表哥,不用他披麻戴孝?”
胡清嘉点点头。
半晌,又冒出一句:“二舅舅二舅母都生的好看,青舟哥更是钟灵毓秀一般的人,所见之人都说这定是青舟了。轻歌姐也是万中无一的,唯有我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了。他们俩相好不喜欢我,也是正常。”
季宸正欲说什么,彼时一阵寒风涌进斋堂,吹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胡清嘉连忙抱歉:“你快回房歇息吧。这是挺冷的,谢谢你的茶,特别好喝!我把它喝完再走!”
再往下问也不大好下口了,季宸道了别,紧紧衣衫向外走去。
推门便是寒风灌入衣领,不禁耸耸肩膀。
而后,一张薄裘披在了肩上。
他银衣猎猎,在风中翻飞,肩上积了一小垛旧雪,面似春桃。
“冻坏了吧?”
那薄裘上还有他的温度。
季宸没应答,伸手感受他脸上的温度。想来他上元节在姑苏,仍是银衣如旧,却无风无雪。一个在东南待惯了的人,能抵御寒风振野,雪花如席吗?怪不得脸都冻红了。
“你抱着我好不好?”
季宸把薄裘挂在他的肩上,自己缩进怀里,在风雪中逆向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