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深山藏古寺
成都路坐落在一片平原盆地，四周群山环绕，成都府中却是人声鼎沸，市集热闹。
季宸一行人沿大道走过，只觉得这地方与旧时传闻的“穷山恶水”毫不沾边。唯有道路两旁不时出现守灵的白灯笼显得扎眼。偶尔还能看见人家供奉着灵台，季宸细细一看，上面都刻着“知州曲利和曲大人之位”。
一行人面色沉沉，神情诡异，堪比路旁的纸扎小人，一把火就能为曲大人下地伺候。于是，清晨刚出了客栈，又匆匆忙找了客栈，进了客房。
季宸知这一路走来，众人皆不言语，不仅是道路上人多眼杂，还顾虑到她对大娘娘的维护。眼下进了客房，四周无人，季宸率先开口，破了这寂静的局：“这曲大人好受百姓爱戴。”
韦昉的嘴如松了口的气球，一下子迸出好些话来：“是啊！我早想说了！这些百姓祭祀的东西，都值不少钱呢！你们看见了吗，绸缎，上好的点心！这哪是蜀地啊，我都做好来受苦的准备了”
叶子答道：“我发现来路上，供奉大娘娘的庙愈发稀少”
“只是怕，”李瑛为众人沏了茶，“只见青山不见君。”
司鸿抓到重点：“平日里只听说蜀地穷山恶水，如今看来，这位大人倒是治理有方。但若只是治理有方，也不必刻意隐瞒朝廷。既然与姑苏消失的税收有关，这位曲大人将从姑苏敛下的财用到自己的辖地，也不是没可能事。”
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店小二来送吃食，季宸问了句灵台，那店小二一口一个“曲大人是我们的父母官啊”，说了好些歌功颂德的话，最后说的热泪盈眶
如今的情形，便是不打听，也只这曲大人在成都府是什么地位。一行人休息片刻，便又朝着那古寺进发。
一路上看着地图，外加路人指路，未时末才到了墨涅山。
山上云雾缭绕，远远地遮住了山腰以上，只见一条小路蜿蜒盘旋而出，其间青山阻隔，断断续续。山尖还积着常年不化的雪。
在云雾最下方，露出一角飞檐，便是悬壶寺了。
韦昉见状，忙叫苦不迭：“这寺庙怎么盖在山窝窝啊”
毕竟这个崎岖程度，对他来说堪比蜀道20版本了。
司鸿垂眼道：“深山藏古寺。避世而居，其中的僧人必是潜心修行的，方能忍得住寂寞。”又向一脸苦瓜相的韦昉解释道：“这里虽不比长安，皇家寺庙香火繁盛，盖得也辉煌。但修行都是一样的。”
韦昉也作罢，延续吊车尾的策略，并一路上呼唤着“阿瑛――”，这让其余三人都觉得耳朵里磨出了茧子。
季宸跟在司鸿身后，他步伐稳健，一路无言，有山石坎坷之处便回头拉一把季宸。
那日，在赤乌寮检举首领白日宣淫后，季宸在南宫墙拐角处碰见了太子表哥李仁。
在大眼瞪小眼了十几秒后，李仁率先破局。
“好妹妹，老规矩。你不揭发我，我答应你一个要求。”
季宸冷漠片刻，脸上表情逐渐扭曲——
“司鸿。他这几天不太对劲，又什么都不肯说。眼看着不高兴偏偏还要假装笑。他这两天发生什么了？还有，你们俩怎么认识的，他什么时候在京城……从前有没有什么青梅啦……他有什么爱好啦，诸如此类。”
李仁的表情也逐渐扭曲——
“阿宸，你这么好看的小娘子，能不能注意点形象，司鸿还怎么敢娶你？再说，兄弟的事，怎么能随便说？”
“要你寡！你不说我就告诉姑母，哦，还要告诉南盼姐你偷摸出去看美女唱戏……”
“我的好妹妹，我都说。一五一十。我发誓。”
于是，一个时辰后，李仁越说越来劲，把他小时候拉着司鸿去邱相公的地里偷西瓜的事都扒出来了。
季宸惊诧道：“所以司鸿十二岁离京前，在太子庙做小沙弥？叫‘悟情’？而且，他离京正好是我进京前两周左右。”
李仁认真点点头。
“司鸿前两日来找我喝酒——嗯，不算喝酒吧，他那个酒量，三蕉叶就倒。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季宸听他细细说来。原是那日司鸿辞行家去后，下午拎着东南带来的特色好酒去找了太子。只见满目愁容，恰如天边乌云一片。司鸿说了师徒缘尽一事，从此以后再不能踏足太子庙。
而原先隐瞒太子庙往事，是想在上元节亲自为她写祈愿灯。
余下的凶吉签一事，也未曾开口，只憋在心里，找一片净土小心埋起来，这些秘密唯有灯知道。
李仁道：“至于青梅竹马，他小时候是和尚，哪里有桃花成精了敢附在他身上？爱好…念经，敲木鱼？没什么爱好吧，他这人挺无趣的。”
哪里无趣了？他还会磨珊瑚珠子。季宸心想，想着便要走，又被李仁一把拉住窄袖。
“好妹妹，你如何还往皇宫去？”
季宸知他是怕告状，遂说了要动身去西南一事，特来与大娘娘辞行。
李仁一听，松了口气，笑道：“你也不用去了，我娘和邱相公等人商量事呢，看着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说到什么‘地下的黄金河流’……神神秘秘，总之你去了也见不着。白叫我悬半日的心，不得好好听戏去。”
季宸闻言轻睨他一眼，感情这个人心里只有听戏，“把我权当个通风告密的小人。”也不与他闹腾，只问道：“你说的，可是‘地上流淌的金河’？”
这比喻听着耳熟，岂不正是从前大娘娘挽着季宸的手，对上元节祈愿天灯的比喻？难不成，今年恰逢三年一次的冬至祭天大典，除了爹爹忙得紧，连皇宫里也忙得不可开交，未闻蝉鸣便准备上了？
李仁一拍手：“正是这个！方才我脑子热了，改明儿给妹妹备桌酒席赔罪，把司鸿也叫上可好？”
也未多想，既这样便和李仁结伴同行，又独自回了迷阁。
山道险阻，季宸心有所思，不觉脚下一滑，衣裙撕裂了一掌宽的口子，蹭破了膝盖。
山上云雾缭绕，湿气很重，连同泥土也积攒水，常常一不留神就是一脚泥，方才她正是被一处湿泥土滑了。
司鸿道：“我背你吧。”
季宸摇摇头。
这湿路面两个人的重量，还不陷进去。
司鸿似是知她所想，将她揽腰抱起。还解释道：“我在东南走这种地习惯了，哪里这么怕脏？”
季宸心想，李仁说的不对，他不仅会磨珊瑚珠子，还会做饭，还会抱人。
季宸不知他与师父生出什么嫌隙，李仁亦不知内情。却在想，在别有洞天的祭坛平台，李逸问她“这小子师父是谁”，难道空心大师竟是隐藏的扫地僧？
空心…无情…这名字都起的挺断情绝爱的。
听过叫悟空悟能悟净的，没听过直白叫悟情的。
季宸脑补了一下司鸿光头的样子却不自觉想起另一个人。
并且明白了一件事，司鸿的矜持禁/欲，原是从小时候就种下了。
想到此，季宸暗暗腹诽了太子宫的八百条清规戒律。
她依偎在司鸿道颈窝，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肌肤上。
司鸿在长平寨为国捐躯。
她盯着他的侧颜，清冷又锋利的面容，但静水流深，不知他心中藏了几多暗涌。
她从前想救自己，如今，她想救他。或许对于世人来讲，司鸿是将军，是东南的守护神，但对她而言，他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血肉之躯，亦悲亦喜。
韦昉在身后嘶吼，恨自己不是个女子。
李瑛：“别做梦了，你是女的我也不抱你。”
叶声笙一人独行，她从前常常跟着四熟药局上山采药，因此走惯了山路。便做起老本行，在路上拾捡起不知名的野花山草，不时消失一会又出现，即使背着药箱，倒比韦昉走得更轻松些。
那寺庙果真藏的极深。在山下远看，只觉得是单薄的一段路，实际走来，却是穿山过水，隔了一重山的距离。
到了寺庙前，山中已泛起寒凉。
门外，木鱼声和清脆的金属声此起彼伏，混杂着经文的朗朗诵声。
季宸从司鸿背上跳下，与他对视一眼，这想必是知州曲大人的法事了。
“是《地藏经》。”司鸿向众人解释，“这场法事就要结束了，我们稍等片刻就可进入了。”
韦昉是第一个瘫倒地下的，随后是叶子，季宸，李瑛。
果然，一刻后，诵声和乐声相继停止，木门缓缓打开的咯吱声传来。
季宸急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却不见人。
定睛一看，才发现一个不到大腿/根的小和尚，正用迷惑的目光看着她和司鸿。
小和尚的僧袍显得宽大，整个人被裹在了里面。圆圆的脑袋还没有上戒疤，泛着剃度后的青色。
季宸看看小和尚，又看看司鸿，嘴角一抹浅笑。
――脑海中的司鸿小和尚形象，更具体了。
只是小和尚脸上的迷惑更深了。
司鸿不知她在想什么，红了耳垂，清下嗓子，去和小和尚搭话。
小和尚听闻他们是“过路的旅人，偶然听得此处古寺，特来拜访”，便高高兴兴开了门，还恭恭敬敬超司鸿做了个“施主请”的动作。
季宸只觉得这小孩屁颠屁颠地奉承司鸿，因为这小孩朝她拉下了小肉脸。
司鸿也不浪费这天然的好感，接着问起这寺中法事。
“施主说的对，是曲大人的法事。曲大人很虔诚，这寺庙本是曲大人十几年前所修。
哦，对了，贫僧还要交代诸位施主一句，嗯痛失亲朋，曲家的施主，有一些脾气不太好，还望施主多多见谅。退一步，海阔天空。佛曰，”
小和尚看着肉嘟嘟，很想让人掐一把。但季宸此刻无心听他“佛曰”，因为她听见身后的叶声笙发出小声的惊叹，顺势望去，只见一位石青色长衣的公子侧身站在寺中竹林前，玉树临风，公子世无双。
不近美色的李瑛也呆住了。
他的衣摆上绣着竹，整个人看起来与身后的竹林浑然一体。仅仅是侧身，却见眉眼温柔。
与司鸿的骨相中呈现的凌厉不同，也不似唐玉汝的狡黠。季宸甚至找不到一个能与他相匹配的人物，景夫子的温润如玉，李逸的潇洒不羁，统统不是。他就站在那里，自成一道风景。
那公子似乎注意到了这几道目光，又似习惯了被人以“惊艳的目光”凝视，作了个揖，浅笑了一下。
小和尚介绍道：“这是曲家的公子。他的脾气很好，你们不用怕！”
小和尚挠挠头，不解为何三位女施主还是一动不动。
推推搡搡进了房，韦昉关紧了门，靠在门上就“斥责”：“你们三个！太失态了吧！没见过好看的男子吗？迷阁里景夫子不够你们看的吗？！”
季宸：“景夫子远在天边，你扯他干嘛？”
韦昉：“那司大哥呢？！多俊俏的脸，多曼妙的身材，多红润的小嘴”
季宸看到司鸿捏着茶盏的关节泛白了一些
叶声笙：“韦昉，不会说话就别说了。小心一会司鸿打你。”小姑娘双手交叠，支着下巴，“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
韦昉又看向最后的救命稻草：“那那，我呢？我好歹也是帅哥”
虽说韦昉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但他还是收到了三个女生的白眼攻击。
“救命稻草”李瑛也舒口气，浅笑道：“是啊，曲公子倒是和阿宸男装的时候，真的很像――俊美。”
不知名处，传来了心碎的声音。
季宸和李瑛还好，叶声笙又犯起花痴，口口声声说那曲家公子莫不是竹仙下凡了，怎么会如此惊为天人？
整个寺庙只剩两间房，司鸿和韦昉去了对门安置行李。两个房间隔着一池湖水，中间景色甚佳。寺内全部客房邻水而建，连接起来形成一道长长的回廊，两个客房恰好在回廊两边。
临走时，韦昉还在反驳叶子关于“竹仙”的臆想，并叮嘱李瑛不要被“狐狸精”迷了眼，被一脚踹了出去。
司鸿收拾了行李，很快就躺下了。韦昉心中一动，鬼鬼祟祟地凑过去。
“啊，这俊俏的面庞，这曼妙的腰肢，这”
司鸿立马起身，义正言辞地开口：“你想说什么？”
他已经立了一身汗毛，他不想再吐在床上。
韦昉讪讪笑到：“司大哥，你就不着急吗，我看季宸也挺喜欢狐狸精的。”
为了能睡个好觉，司鸿回道：“你听过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吗？李瑛姑娘也说，季宸和曲公子是一种模样的，她大概不喜欢那样的。”
韦昉回忆一下，阿瑛是说过，那狐狸精像季宸。
韦昉：
又追问到：“那怎么知道别人喜欢什么样的？”
司鸿沉默半晌：我怎么会告诉你别有洞天的事呢？太天真了，韦兄弟。
“李瑛姑娘英姿飒爽，相信她对曲公子也是一时兴起，不至于长情的。也许你和李瑛姑娘独处几日，便能心意相通了。”随后蒙上了被子，假装一头睡死过去，不再受痴心怨男的折磨。
不过，司鸿倒也感觉，那曲公子身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
兴许是他多想了。
然而，司鸿并没能睡好觉。
兴许是因为突然出现的曲公子，韦昉有了危机感，整个晚上都在往女生房里跑动。
用叶声笙的话来说，就像“一只发情的雄孔雀”。
而他追求的“雌孔雀”则对他视而不理，顺便掏出一把短刀，扬言要吃孔雀肉。至此，雄孔雀终于安静了。
子时一刻，万籁俱寂，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季宸从迷糊中醒来，只听得那敲门声越发大了。
“阿瑛，阿瑛，阿宸，叶子，开门啊！”
季宸踢了一下李瑛，“你的雄孔雀又来了”
李瑛咬牙切齿，哀叹一声，起身去开了门。
季宸再一次睁大双眼时，还以为看错了。定睛一看，居然是真的――卧槽！韦昉紧紧搂着李瑛，一条腿还攀上了李瑛的大腿，整个人挂在李瑛身上。
身后叶声笙的声音悠然飘来：“还是装睡吧”
李瑛已经捏紧了拳头，韦昉突然来了一句：“有鬼啊，阿瑛，有鬼啊！我刚刚看到一个鬼影飘过去了。”顺带松了李瑛，跑去和季宸二人说。
季宸僵直地从床上坐起，扫去韦昉带来的寒气，惊恐地说：“是哦，寺庙里还有一个亡人呢！你信不信，你再来我们房间，我把你送到曲大人的棺材里，和他一起睡啊？”
李瑛笑醒了，嗔了一句：“你再吓他，他今晚要住这了。”最终，李瑛拎着韦昉，把他沿着回廊送回了房间。韦昉转身时，李瑛已踏着栏杆飞过湖面了。
翌日清晨，小和尚来敲门，发现这几人眼下都一圈乌青。
“斋堂的斋饭做好了，各位女施主可前往用餐。”
季宸看向对面客房，司鸿已穿戴齐整，玉带白冠，环佩静静挂在骨扇旁。但周围一片雪白，原是昨晚山上下了雪，厚厚的积雪把湖面都覆盖上，天空还淅淅沥沥地飘着雪花。
叶声笙哆嗦着出来，“六月飞雪，这是有多大冤。”
原是抱怨的一句话，却引来了一声木盆落地。
那年轻女子穿着一身白衫，蓝带黄花。匆匆忙拾起木盆走了。
季宸与司鸿对视一眼，发现司小鸿今日穿得十分隆重。
一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斋堂，斋堂里已经坐了几个俗人，男子披麻戴孝，女子身穿白衫。
小和尚端来素斋。
一名容颜美艳的中年女子从鼓鼓囊囊的荷包里，随手拈出一把银子，摊到小和尚手里。“拿去玩儿吧。”
小和尚眉头皱了皱，显出稚嫩的微愠。“施主，出家人以清净为先，怎可收取身外之物？还请施主自重。”说完将一掌心的碎银子置于桌子上。
季宸于门外窥探，无意笑了笑。
司鸿注意到她嘴角微扬，眼眸低垂，也敛了目光眼中唯她一人：“阿宸在想什么？”
季宸答：“无甚，想起小时候有一面之缘的一个弟弟。”
司鸿却挑眉，“哦”了一声。反问一句：“一面之缘，也值得阿宸也记到如今。”
一中年女子斜了他们一眼，僵着一张皮薄骨立的晚娘脸，嘟囔道：“怎么又有外人？这儿外人还挺多！”摔了筷子，快步离开了。一个年龄十六七的女子目光追着她的身影大喊：“娘！你吃不吃了！真是的，摔什么筷子嘛”
这十六七的女子见了斋堂门口的几人，愣了神，又紧忙低头吃饭。
正是早上见到的那名年轻女子。
季宸几人鬼鬼祟祟，交换了眼神。
――曲家人。
斋堂很小，只有四条桌椅，拼合成两长条。一条是坐着僧人，一条坐着俗人，泾渭分明。季宸走上前去，恭敬行了个礼：“我们途径此处，借宿几晚。不知可是犯到那位姨姨的忌讳了？”
那十六七的女子忙摆摆手：“没没没。我娘就是脾气大了些。对不住啊，你们吃”
“呵，脾气大了些？”方才给小和尚银子，容颜美艳的中年女子冷笑道：“我看是胃口大了些吧？人心不足蛇吞象才对。”
“弟妹！你跟孩子闹什么！”一个中年男子忙制止了她。而方才说话的小姑娘脸已经红了一层。
旁边又一个艳冶的年轻女子，轻轻拉了她的衣袖，“娘，别说了”
那中年女子也不领情，丢了一句“吃里扒外的东西”，也愤愤离席。
中年女子走时，遇到了走进斋堂的曲公子，仍是一身石青色的长衣，竹节做的带钩别有一番韵味。她脸上青红不定，却礼让地与曲公子互相点头微笑行了个礼，曲公子还问了句“姑母好”。
司鸿也上前来，落座在旁，对她勾出一弯浅笑。
季宸虽是以任务看到方才的事件，但莫名走了一人，难免有些尴尬，此时却安心了许多。